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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5:51
作者: 徐大輝
「鬍子打劫啦!」徐家大院突然聽到當家的喊叫。前院後院,各屋點亮燈,仍舊聽徐德富滿院喊叫打鬍子。
「快上炮台!」謝時仿端著槍,第一個衝出來,徐德龍赤著腳緊隨謝時仿跑向炮台。
徐德富拎盞馬燈領著家人前院後院尋找一遍,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他迷惑道:「鬍子從那兒進出的?長翅膀飛啦?」
「當家的,」從炮台下來的謝時仿說他的發現,「鬍子摳開西北炮台的瞭望窗戶,從那裡進出的。」
「西北炮台?」
「西北炮台,洞這麼……」謝時仿比劃一下洞的大小。
「今晚西北炮台掌著燈啊!」徐德富更是迷惑不解,鬍子再蠢也不至於摳亮著燈的炮台,怎麼知道沒人看守?他叨咕,「怪了,也真是怪了。」
「鬍子像似知根知底兒。」謝時仿沒把話說得太明,他斷定此次鬍子搶劫是裡應外合,有家鬼做策應,不然不會得手。大院出現了家鬼,是徐家人無疑,沒有一個下人做得出來這種事情。
「一百塊大洋打了水漂。」徐德富懊喪地說,「好在沒傷人,沒傷人。時仿,安排人守炮台,其他人都回房歇著吧!」
「當家的你也睡吧,我帶人守院。」謝時仿望一眼天空,說,「天來雨啦。」
徐德富在回屋前,看了四弟一眼,目光很沉很重。徐德龍心本來就虛,長兄這一眼望他心更虛,他覺得大哥已經懷疑自己。
雨點拍打窗欞,沉悶的雷聲在天空轟鳴,院心的一盞燈使這個屋子有些光亮。丁淑慧裝睡,不時睜眼觀察丈夫。
徐德龍翻身打滾,幾次坐起來望窗外。他側身看丁淑慧,覺得她睡著了,輕手輕腳下地,往一個包袱皮里放東西,有金屬相碰撞的聲響。
丁淑慧看清這一切,屏住呼吸未動。
徐德龍將包袱斜系在身上,然後來到丁淑慧頭頂前,站了些許時候,轉身出門。
丁淑慧爬起來,望著窗戶外,雨依然揚揚灑落。
雨水沖刷荒草甸子,徐德龍披著麻袋窩成的東西遮雨,身背藍色麻花包袱,兩隻赤腳在泥濘中跋涉,倉惶趕路。
雨簾之中可見一穿蓑衣的騎馬人,徐德龍走近她。
「四爺,我在此等你半天啦。」山口枝子將一錢袋扔給他道,「你的份兒。」
「這麼大的雨……」徐德龍還在說著遲到的理由。
「背包羅傘的,四爺要去哪兒呀?」
「西大荒。」
「那裡人煙稀少,狼群出沒,連家雀兒都不敢落……」
「我去麼坨子。」徐德龍說出自己去哪兒。
「哦,那有一戶養駝的,像似和你同姓。」山口枝子說。
「是。」
「父子兩人,爹是有名的賭徒,女兒騎一匹白馬。」
「那是過去。」
「過去?」
「她爹把白馬輸給了人家。」
「麼坨子的路好遠吶,天又下雨。」山口枝子主動道,「我送你一程吧。」
「這……」徐德龍不好意思。
「這什麼,上馬!」
徐德龍從後面爬上馬背,山口枝子說聲坐穩,馬箭射向前,徐德龍身子不穩,險些掉下去。
「摟住我的腰!」她說。
徐德龍伸出胳膊,從後面抱住山口枝子的腰,柔軟而溫暖。
「摟緊點!」山口枝子再次說,徐德龍抱緊,臉貼在她的後背上。雨水潑落在山口枝子的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煙雨之中,奔馳的馬背上兩個軀體貼緊。
一束幽暗燈光在坨坳里閃現。山口枝子拉住韁繩,說:「我只能送你到此為止,有燈的地方就是你要去的……」
「你冒雨相送,我不勝感激。」徐德龍說。
「四爺,後會有期!」山口枝子消失在雨幕之中。
閃電中可見地窨子的輪廓,它孤立在土坡間,窗口透出油燈燈光,閃閃爍爍。他踉蹌奔過去,從窗戶一破洞朝里望,吊掛在棚頂上的馬燈下,徐大肚子、箭杆瓤子、估衣鋪掌柜夏小手,和一鄉紳四人在打麻將。麻將牌——背面是竹子正面是骨頭的,嘩嘩,桌上洗牌、碼牌。
徐大肚子少了三根指頭的手準備打骰兒,骰子在空拳中晃動,擲出後他道:「西風起……三,對穿。」
坐在徐大肚子對家的箭稈瓤子,拿起骰子,用五根指尖捏著兩隻骰子,反擲出去,說:「又找我……十!」
「十三,兩把抓干!」徐大肚子收起骰子放在自己面前,分牌,他譏笑箭稈瓤子道:「快輸干爪兒了吧,你不是剛剃完個死人頭,又摸了棺材嗎?咋還輸?」
「今個兒牌點背到家啦,缺麼斷九沒平和。」箭稈瓤子心情鬱悶,說。
「箭稈瓤子,我在你下家,也算倒霉,一顆牌也吃不上你的。」夏小手埋怨道。
「夏小手,你別肚子疼埋怨灶王爺。」箭稈瓤子嗆他一句,說,「上家不帶下家牌,你罵倒霉的吧。」
今天徐大肚子手氣不錯,摸牌到手,見不是自己要的那張牌,隨著一聲唱打出那張牌:「麻歸麻,麻得俏,九餅!」
「叉!」箭稈瓤子叉了一副對兒,打了一張閒牌:「五餅。」
「和啦!我和我。」徐大肚子得意地拿起那顆五餅又唱道,「肚大腰圓生個胖寶寶!(五餅)」
「我放點水!」箭稈瓤子站起來,說。
「尿尿是假,摸摸……換手是真,換手如換刀啊。」夏小手諷刺輸得丟盔卸甲的箭稈瓤子,賭錢有一種迷信的說法,牌背手氣不佳,摸一摸特別的東西,包括夏小手說的男人陽物,會時來運轉。
「以為摸了那東西,會時來運轉,那是個扯!」鄉紳反駁,嘴順道,「就是老虎膫子(鞭)黑瞎子屌摸了也不頂事。」
箭稈瓤子在地窨子外面發現了徐德龍,問:「誰,你是誰?」
「有人在外邊?」地窨子裡的人奔出門來,徐大肚子辨出水鴨子似的徐德龍,道,「嚄,四爺!」
「嚇死我啦,我以為是警察來抓賭。」鄉紳捂著胸口,氣喘不勻地說。
「大雨荒天的,八抬大轎都未見得抬來警察。」徐大肚子說,「四爺,進來賣賣呆兒。」
四人重新坐在牌桌前,繼續打麻將。
徐德龍目光移開,朝掛蘆葦帘子的間壁牆望去,間壁牆有一小扇門,撂著柳蒿杆編的帘子,徐秀雲睡在裡邊。
徐大肚子牌很興,連連做莊和牌,紅光滿面,哼唱粗俗歌子:
栽花還栽刺玫瑰,
撩姐還撩十七歲,
走起路來也好看……
一排蘆葦席、簾隔斷的裡間,牆壁上掛一桿沙槍,下面是木板鋪,徐秀雲和衣睡在上面。爹整夜賭錢她陪伴不起,獨自睡下,常了也習慣了打麻將的聲音,洗牌、碼牌,甚至於哪位涵養性差的輸了錢的賭徒,摔牌罵骰子,她都聽不見,照常睡得香睡得沉。
箭稈瓤子掏出最後兩張奉票,這是他身上帶的最後一點點錢了,賭徒自然看不上眼,夏小手挖苦道:「箭稈瓤子,隔年的陳秫稈,乾巴瓤子沒水分了吧?就這麼點錢?」
「放你家的貶貶屁!」箭稈瓤子罵他一句,嘴還硬不服輸的樣子,「沒幹瓤兒(分文皆無)……夠你贏的。」
「亮亮底,亮底!」夏小手往軟肋上叨扯。
徐大肚子、鄉紳也附和著道:「亮,都亮!」
夏小手面前堆著數十張奉票、三張盧布;鄉紳面前吉大洋、現大洋票、朝鮮金票;徐大肚子面前錢摞子很高很高。
「錢是少了點……」箭稈瓤子可憐加央求道,「我這手太痒痒,讓我玩一圈,就一圈兒。我還有一個剃頭挑子呢!」
「誰要那破玩藝。」鄉紳很絕情,說,「沒錢玩什麼呀?散吧,散吧。」
「看在我們幾個是老牌友,玩幾把。」徐大肚子講情道,「箭稈瓤子輸光了,咱就散局兒。」
四人繼續搓麻將,徐大肚子很快又和了,唱咧咧道:「北風起大雪飄!北風,瞅我這手,人手!要啥抓啥!」
夏小手起身要離桌,胳膊被箭稈瓤子突然拽住,說:「玩!玩最後一圈!」
「你還玩?干磨手爪子?」夏小手藐視道。
「空手套白狼?」鄉紳也打幫腔說。
一旁看熱鬧的徐德龍瞅箭稈瓤子,心想,最後兩張奉票你都輸啦,身無分文,你拿什麼賭啊?
箭杆瓤子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他的手伸進嘴裡,眼一閉,使勁一拽,拔下一顆帶著血絲的包金牙,他衝著馬燈晃了晃,血絲鮮亮,金子燦燦發光。
「喏!」夏小手驚呼道,「硬頭貨,純金的。」
「換點兒現錢,玩一圈兒。」箭杆瓤子鏗鏘道。
徐德龍看直了眼,有生以來賭徒的行為兩次使他眼直,第一次是在悅賓酒樓目睹角山榮刺死山口惠子和大布衫子割自己胸脯上的肉;第二次就是方才箭杆瓤子拔下自己包金的牙做賭資。
夜風吹開了地窨子的氣眼,那把塞著裡間氣眼的乾草吹掉,雨點潲進來落在被上,徐秀雲給雨激醒。她先用亂草堵上氣眼,湊近透過燈光的蘆葦簾,朝外屋望,從有縫兒的蘆葦間,發現一旁觀看的徐德龍,甚是驚喜。
一顆帶血的金牙被一隻斷指的手抓起,徐大肚子將幾張奉票推給箭稈瓤子。碼牌,打骰兒,分牌,出牌……箭稈瓤子輸光最後一張奉票,顫抖的手愛惜地摸摸牌桌上的骰子,表情陰鬱而絕望,老淚盈滿眼眶,泥塑木雕似的離開牌桌。
周圍的一切都凝固了,無一點聲音。四雙目光注視中,箭稈瓤子蹣跚出屋去。地窨子門敞開未關,雨點斜灑進來,油燈燈捻子燃短了,燈光忽然昏暗。三個未離開牌桌的人相對無言,表情肅穆。
「他不能回來啦!」夏小手有點沉重地道。
一棵孤樹被雷劈斷,風雨聲中佇立一個仰天長嘯的身影,一聲駭人的悲嘆:唉——「撲通」像棉花包落地的聲音傳進地窨子。
「狼不吃死屍嗎?」夏小手語氣更低道。
「人們都這麼說!」鄉紳說。
「可也是,乾巴拉瞎的,狼未見看上眼。」夏小手說。
徐德龍打個寒噤,目光給切斷了,徐大肚子關上地窨子的門,將風雨和一個賭徒悲愴的故事都隔在了門外,他重新撥亮燈芯,問:「咱們接著玩嗎?」
「一人不喝酒,二人不嫖娼,三人不耍錢……三缺一?」鄉紳質疑道。
「四爺,」徐大肚子瞅眼徐德龍道,「你湊個手。」
「湊吧!四爺。」夏小手慫恿道。
上不上場,徐德龍猶豫,他手摁綁在腰間的布包,裡邊是他從家帶出來的和剛分得——給鬍子插扦——錢,他未來生活的全部財產,輕易不能動用。
「算啦,叫令愛吧,她牌打得不錯。」鄉紳不耐煩啦。
徐德龍走到牌桌前坐下,她苦楚地閉上眼睛,咬緊下嘴唇,淚水慢慢淌下來。往事雲一樣飄來:夏小手馱走娘;爹拉走小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