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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5:31
作者: 徐大輝
徐德成掀開門帘進來,見坐山好躺著死羊眼一樣望房棚。
「大哥,我在集上買了只甲魚,今晚到我家去喝甲魚湯。」
「不去了,要不弟媳婦又要忙乎。」坐山好婉辭說。
「沒什麼,何況今兒個我送到悅賓酒樓加工,他們做好了給端回去。」徐德成說。
坐山好起身,死佯擺氣(萎靡不振)。
「要不接小闖子他們娘倆二過來?」
「沒啥大價值,流血不止……」坐山好沮喪道。齊寡婦病了,是血崩,大走血,「也看香[1]了,不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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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病看香怎麼行啊!」徐德成說,「大哥,接到鎮上來扎痼扎痼。」
「她不肯離開那間老屋。」
徐德成目光迷離地凝視著坐山好。
「她沒對你說起過那間老屋?」坐山好問。
「沒有。」
「他把她丈夫的骨灰埋在炕洞子裡。」
「是嗎?」
「她說她這輩子離不開他,守著,守著……唉,女人呦!」坐山好嘆息道。
「怎麼說有病要扎痼,小闖子年紀太小啊。」
「是啊,扔下沒娘的孩子誰伺候?」坐山好道出憂慮。
「大哥,你還是好好勸勸她來治病。」
「張大帥剛剛在皇姑屯出了事,亂鬨鬨的,我離不開兵營,過些日子再說。」
殺手馮八矬子在亮子裡街的夜色中行走,他著便裝鬼鬼祟祟的身影儘量避開街燈,遠遠地望著有兵站崗的騎兵營。
亮子裡有夜市,一家一貨攤兒一盞帶罩的煤油燈。逛夜市的人在一個個攤子前經過,或問價或買東西。
菸葉攤前,坐山好蹲下來,菸葉有成捆的,有碎末的;有葉子煙,有蛤蟆癩煙。
「老總喜歡抽哪種煙,我這有紅煙,青煙,黃煙,得意勁大的,還是比較柔和的?」煙販問。
「青煙,蛤蟆癩。這煙……」坐山好挑選菸葉。
「白露後收的菸葉,又搭足了露水,好抽哩,老總您先嘗嘗。」
坐山好揪下半片葉子,在手心裡揉碎,卷了一支紙菸,劃火柴點燃,深吸一口,吧噠吧噠嘴,滿意道:「不離兒,來兩斤。」
煙販拎起秤桿子稱完煙,問:「老總用捲菸紙嗎?」
「我使菸袋……哦,來一打,我兄弟抽紙菸。」坐山好想到徐德成,買捲菸紙就是送給他。
一家人呆在土炕上,一隻纖細小手從煙笸籮捏出撮煙,用紙捲菸,徐德成一旁看四鳳捲菸。一支支卷好的煙放在煙笸籮旁邊擺成行,雪白如冬天裡的白樺樹。
臧雅芬和小芃做一種遊戲:翻繩(翻撐)。
「亂線頭」母親翻出一個花樣兒,說。
小芃用手指一挑一撐,又變出一個花樣,說:「馬槽。」
「小芃,你手真巧。」徐德成誇讚兩個女兒,說,「四鳳菸捲得更好。」
四鳳懷著玩的心理繼續捲菸,念道歌謠:「娘家客上炕里,菸袋荷包遞給你……」
「雅芬,四鳳這歌兒你教的吧?」徐德成問。
「問你家大小姐呀。」
四鳳朝徐德成莞爾一笑,繼續捲菸。
「四鳳,十二歲了吧,別老攤玩,你大伯捎話帶信的,讓你讀書認字。鎮上沒女校,請個先生吧,又不好請,我打算秋後送你到四平街公學堂去讀書。」徐德成問:「四鳳,你願意讀書習字嗎?」
「嗯吶,爹教我。」四鳳說,她願意和父親學認字。
「我哪兒有空教你,當騎兵,腿腳綁在馬背上,東奔西走的不固定……還是送你去正規的學校去讀書。」
「賈營長是不是還沒說人(娶妻)?」臧雅芬問。
「你咋突然問起這個?」
她家後院有個小媳婦,當家的死了兩年,滿年輕滿俊俏的,性體(性格)也好,一手好針線活兒。臧雅芬悄悄為坐山好撒目人,她進入了視野。當然齊寡婦的事,她一無所聞,如果知道了內情,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她不會這樣熱情撮合。
徐德成拿起一支紙菸,叼在嘴裡沒點火。
「眼下她靠到街上縫窮[2]掙口飯吃……嫁給賈營長,生個一男半女的……」
徐德成劃火點菸,臉前煙霧瀰漫。
坐山好拎著一捆煙街上走,殺手馮八矬子悄悄跟蹤,他在尋找下手的時機。此時,坐山好並未發現殺手,泰然地前行,兩側買賣店鋪燈光閃爍。經過翠喜堂門前,他放慢腳步,琵琶伴著歌聲傳來:
一呀更里呀,
月兒上樹梢。
心上的俏哥哥呀,
快來度良宵。
花燈美酒迎駿馬,
妹愛哥,打虎擒狼挽弓刀[3]……
有嫖客走過來,坐山好快步離開翠喜堂門前,走進一條幽暗的街巷。殺手馮八矬子快步跟上,掏槍瞄準,砰!砰!砰!驟然三聲槍響,坐山好轟然倒下,殺手迅捷地消失。
咣咣!蔣副官(草頭子)邊敲門邊喊:「徐營長,出事啦!」徐德成開院門,一隻胳膊伸進上衣袖子裡說,「蔣副官。」「賈營長中槍,人快不行啦。」
「啊,咋回事?」徐德成大吃一驚。
「營長去夜市買煙回來,走到離兵營不遠的柴禾街口,有人背後開槍,三槍全打在胸膛上,我們把他抬回營房,程先生正給他上刀口藥。」蔣副官哀傷地說,「沒救啦。」
徐德成同蔣副官趕到安國軍騎兵營房,幾個軍官圍著處於昏迷狀態的坐山好跟前。
「哥,」徐德成把程先生叫到一邊,問:「怎麼樣?」
「不行啦,三槍全中要害處。」程先生搖搖頭道,「他真是個鐵人,竟還有一口氣,換個人坐根兒(本來)不用往回抬了。」
「要是有一點希望,也救。」徐德成說,希冀的目光落在程先生身上,他會全力以赴救治,只是難以妙手回春。
「最好的紅傷藥已給他用上,血是止住了,但是傷的太重。」程先生說,「準備後事吧。」
坐山好呻吟一聲,徐德成急忙過去,說:「大哥,大哥!」
「兄弟……我……」坐山好慢慢睜開眼睛,很吃力地說,「聽我……對你……」
徐德成耳朵貼近坐山好的嘴,聽他講話,他揚了揚手,徐德成領會,對在場的幾位軍官說:「你們先出去。」
幾位軍官撤出屋,坐山好吃力地說:「發……生啦,到底……發生啦。」
「看清是什麼人沒有,大哥?」
「黑槍,打黑槍。」
「你懷疑是……」徐德成說陶奎元。
「是……」坐山好聲音極低,嘴唇抖動道,「一定是他們。」
「大哥我一定查明真相,為你報仇。」
「你照顧好小闖子……他本來就是你的兒子,你認他吧。齊……是一個好女人。」坐山好用他生命最後力量說話了,他指指煙口袋。
「大哥你要抽菸?」徐德成遞給他菸袋、煙口袋,說,「你傷這樣,不能抽菸。」
「煙口袋是她做的,你帶著它……」坐山好說話愈加吃力,吐字已不清楚。
「大哥,你歇一會兒再說。」徐德成手拿著繡著「平安」的煙口袋,強忍著淚,勸他儘量少講話。
坐山好手再指指牆上掛著的軍用背包,示意拿出裡邊的東西,徐德成掏出兩隻磨得光滑的核頭。
「用……核桃當卵……我、我想有個全身……」坐山好再也發不出聲音,他最後的願望是有一個全身。當年想當太監閹去男人的東西,太監要用油將割掉的東西炸透保存起來,待死後家人給他裝上去。坐山好沒保留那嘟嚕東西,人行將就木,拿什麼代替那東西,他早準備好,用核桃代替。
坐山好喘息起來,閉上雙眼,生命危機。
「大哥,你堅持住,我已派人去四平街接醫生。」徐德成手緊緊攥著兩隻核頭,他喊程先生,「哥,快過來!」
程先生進屋,給坐山好把脈,說:「他走啦!」
徐德成痛聲長喊:「大——哥!」
坐山好的墳地是徐德成選定的,亮子裡鎮外的山崗上,掘好墳坑,木棺材落入坑中。徐德成將坐山好生前使用的馬鞍放入墳坑裡,並動手埋下第一鍬土。
一座新墳包隆起,徐德成跪在墳前,官兵們齊刷刷地跪地。
「江湖奔班,人老歸天。坐山好大哥你走了,大夥來送你!」徐德成上香後磕三個頭,大家也跟著磕頭。
眾人點紙,燃燒,燒成灰燼時,徐德成上馬,眾人隨之他離開。
「報告營長,」勤務兵有根驅馬從後面趕上來,「賈營長的坐騎不肯走。」
青鬃馬佇立在墳前。
「去牽它。」徐德成命令有根道。
「營長……」有根回去牽青鬃馬,它不肯走。
「你陪大哥做伴吧!」徐德成調轉馬頭,拔出手槍,砰!青鬃馬隨著槍響倒下。
新墳包旁,又多座墳墓——馬塚。
[1]看香:巫師用跳大神占卜等方法治病。
[2]在街頭專門給人縫補衣服,稱縫窮。
[3]《月牙五更》歌謠,共五段,引用的為第一段。詳見《中國東北行幫》(曹保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