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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5:13
作者: 徐大輝
三年之後的徐家小夫大妻的生活是這個樣子,陽光明媚的小河邊,丁淑慧洗衣服,主要是洗昨夜那塊特別的布——白布褥單,她鋪在青石板上,白布上呈現梅花瓣形狀的血痕,撩上鹼性河水,紅顏色更深。
兩隻銅骰子在平展展的白沙上擲著,擲一次徐德龍喊:「麼!麼!麼!」或「眼、眼、眼!」
丁淑慧瞥眼河灘上的徐德龍,幸福地一笑,她舉起棒棰砸石板上的衣物,梆——梆——梆!
「皮影戲劇團要來獾子洞演出,」徐德龍說,「譚村長家院子裡搭了台子,我倆一起去看驢皮影。」
「大哥不一定讓我們去看。」丁淑慧停下手中的活兒,說,「不讓去,咱就不去,別惹大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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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德龍沒吭聲,接著玩他的骰子,等丁淑慧洗完衣服,他幫端著木大盆,小兩口一起回家去。
「皮影戲團來了!」村街上幾個孩子蹦跳、雀躍,滿屯跑喊:「皮影戲團來了!」
一家土坯房花格窗戶開啟,探出一張塌腮蒼老的女人臉,她瞧跑過的孩子們。還有倒背手拉著一頭牛的莊稼漢,給滿屯報信的孩子們讓路。一個穿開襠褲的男孩,朝老牛身上撇土坷垃,笑呵呵地走。
「樂顛餡啦!」拉牛的漢子嘟囔道。
孩子們滾雪球似的越聚越多,整個村屯讓「皮影戲團來了」的喊聲攪得沸騰,一時間雞鳴、狗吠,熙熙攘攘。
「走吧,德龍。」丁淑慧叫他。
「唔,走。」徐德龍回過神來。
現在他們住在徐家大院的前院裡,平日很少有人來,倒也清靜。整日閒著無事的徐德龍,用在炕席上擲骰子來消磨時間。
「德龍,」丁淑慧繡一雙青布鞋幫,把鞋樣展示給他,「你看這是啥紋樣?」
徐德龍接過鞋幫左瞧右看說:「像棵蒿子。」
「眼神吧,這圖案叫『夫妻同心』,給你做的。」
「夫妻同心,同心是吧?那就陪夫君玩一把。」他說。
「又玩那破骰子,早晚讓大哥發現,非挨家法懲罰不可。」她嚇唬他,一種沒有任何效果的嚇唬,同村婦嚇唬嬰兒「老媽猴子[1]來啦!」一樣不起作用。
「大哥很少到咱屋來。」徐德龍貪玩,說,「來,贏彈腦崩[2]的。」
「昨天你狠狠彈得人家,現在還疼呢。」她摸了下額頭,那個重災區還有紅紫印子。
「這樣吧,你贏啦彈我兩下,我贏了彈你一下。」
丁淑慧經不住他纏磨,放下針線活兒陪他玩。她要先擲骰子,並要了點數:「四!」
徐德龍要了三點。
丁淑慧擲骰子,骰子旋轉後,呈現三點。
「我贏嘍,彈!」徐德龍狂喜道。他將右手的大拇指、二拇指塞進嘴裡呵氣,左手搬過丁淑慧的頭。
丁淑慧怕疼的眼神和白白的額頭對著他,求情的方式有些特別,衝著他微笑,意思十分明確:輕點彈啊,德龍。
「不行,狠彈!」徐德龍嘴雖然這麼說,蜷局的手指沒伸開,停在她的額頭前,他發現一根白髮,大驚小怪道:「你有白髮啦?」
「都多大歲數啦,二十二歲能沒白頭髮?」丁淑慧說,「一晃,你都十九歲了。」
「二十二歲不該有白頭髮。」
「還不是等你等的啊!結婚那年頭一宿你不肯脫衣服,啥也不干,盡尋思玩。」她怨懟道。
「干,幹啥?」徐德龍明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卻故意糊塗道。
「裝迷糊。」丁淑慧嗔道。
一首民謠云:十八歲的媳婦九歲郎,晚上抱郎上牙床,不是公婆尚且在,你當兒子我做娘。
「當時我不是九歲,十六歲。」徐德龍說。
「十六能咋地,」丁淑慧幽怨地說,「還不是叫我等你三年多,昨晚你才……」
「才什麼?說,你說呀!」
「缺德鬼!」丁淑慧羞澀地道。
從時間上算,他們結婚三年,從實質的內容上說,昨晚是洞房第一夜,他們今天在河邊洗的是昨晚浪漫的東西。這樣說似乎不太可信,夫妻三年一個炕上睡,沒那個也太誇張了。世上有許多事情還真說不清道不明,只因為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存在,才有有趣的故事發生。
「今晚有驢皮影!」村里孩子們的喊聲有了新內容,「譚村長家演驢皮影嘍!」
「淑慧,」徐德龍側耳靜聽,眼前一亮道,「皮影戲,今晚咱倆去看皮影戲。」
「你做夢吧。咱大哥煩什麼你不知道?裝氣迷呢!上回蹦蹦戲你看成啦?讓大哥擰著耳朵給提拎回來,你記性不好,忘性道不賴。」
「你怕他你別去,反正今晚我得去看戲。」徐德龍有些掃興,手揉搓骰子,「皮影可好看嘍,那大下巴一出場,就說報、報得告,報告元帥得知情……」
「四爺!」屋外謝時仿喊,「當家的叫你們過後院去。」
「哎。」徐德龍應聲慢悠悠下炕。
「恐怕你看不成驢皮影戲啦。」丁淑慧說。
一年到頭獾子洞村缺少熱鬧,難見什麼演出。皮影戲班子在那個夏天裡到來,應該感謝譚村長,是他在鎮上遇到蔣班主,就請到村子裡來演了。
驢皮影班子五、六個人,挑著箱子、道具走著(步行)來的,被孩子、村人簇擁進村。
「老少爺們,多謝多謝!」蔣班主抱拳向村人致謝。
班主的女兒蔣小香身背一把胡琴,大辮子垂過圓大的屁股下面。一個頑皮村童手指戳下琴筒,小香和善地笑笑。
「蔣班主你們到我寒舍歇息,」譚村長迎接皮影戲班子,領他們來家說,「下晚在寒舍鋪場子,呶,台子搭好啦。」
「謝譚村長關照,愚弟不勝感激。」蔣班主半文半白的話,讓人聽來不大舒服,不太符合小村人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的性格。
徐家堂屋裡徐德富的話也讓人聽來不大舒服,全家人集中在一起,聽候當家的發話:「聽見了吧,皮影戲班子進村演出,有誰想去看嗎?言語一聲。」
家人互相對望,沒人吭聲。他這口氣誰敢說出真實想法?
徐德富目光逡巡一周,掃過每一張臉,收回落在手持的茶杯上,用杯蓋撥了撥浮茶,呷了一口道:「驢皮影是狗屁東西,河北『老奤兒』的烏七八糟的玩藝,唱的一色床上風花雪月事,酸,不堪入目,大傷風化,大傷風化啊。」
二嫂挨丁淑慧坐著,前邊有其他人擋著,這就給她們私下交談提供了機會。她輕輕按下丁淑慧的小腹,意思是問「有沒?」
「還空著!」丁淑慧附在二嫂耳畔道。
「秋後收成好了,我到奉天給你們請個正兒八經的戲班子,唱上它幾天幾夜。」徐德富繼續講他的話,「時仿啊,今晚早點鎖大門,院裡的燈點上,誰出去你告訴我。」
夜晚,徐家大院內很靜,兩盞馬燈給風吹晃動,一盞燈照亮院心的影壁牆,一盞燈照著閂牢的大門。
「倒座」(守夜人的房屋)窗戶開著,可見管家謝時仿忠實地守著門。
木板門吱呀一聲,一條人影閃出,躡手躡腳,朝後院正房當家的屋子望了望,靈捷地繞過影壁牆,高牆根兒下有個洞似的排水溝口,徐德龍貓腰鑽進去。
皮影戲班子開始演出,以譚村長家廂房的前臉為後台,搭起與窗台平行的台子,道具、樂器已擺好,白色布幕掛起來,觀眾無數眼睛面對布幕。
徐德龍面前一道道人牆,一堵堵人的脊背,觀者擁擠沒縫兒。
皮影戲演著《劈關西》——男假嗓唱道:張千李萬回頭看,原來是二哥魯剛提……
徐德龍翹首也看不見,只好繞到幕後去。台上班主操作「影人子」,演唱、道白,他一人擔當多個角色。伴奏的小香拉二胡,還有一個男的拉四胡。小香身旁是一面鼓、一個鐋鑼,她一個人干多個活兒。
忽然,一根鼓棰滾過來,徐德龍伸手去抓鼓棰,一隻藍色繡花鞋尖踩著鼓棰一端。他的目光蛇一樣順著鞋爬上去,見到透籠絲襪、無袖的旗袍、小香漂亮的臉龐。
「打鑼的病啦,你能幫把手嗎?」小香說。
「哎,只是我不會……」徐德龍從來沒摸過鑼鼓什麼的,他倒願意摸摸那東西。
「我用腳碰你,你敲一下鐋鑼。」小香告訴了他一種方法,鼓勵道,「你行,能做好。」
徐德龍坐在小香身旁,瞥見一雙穿繡著蝴蝶圖案的旗鞋,離自己的螳螂肚高筒靴很近。他眼都不眨盯著蝴蝶鞋,等它踩螳螂肚靴。不一會兒,蝴蝶鞋踩下螳螂肚靴,徐德富緊忙敲了一下鐋鑼,噹!
小香向徐德龍甜笑,繼續拉二胡。徐德龍眼睛不在影幕上,瞧著小香發愣。
演出繼續,操作「影人子」的蔣班主唱:敲山震虎我不怕,砸掉虎牙拔虎鬚。用腳踩住一……
徐德龍這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小香脫掉蝴蝶鞋的腳,放在自己的靴子上,腳趾摳著他靴沿上的腿,痒痒的像撞到腿上的一條魚。
「明晚你來麼?」小香淺聲問,腳傳出一種信息。
「來!」 徐德龍侃快地道。
小香悄悄掐下徐德龍腰部,向他表達了什麼,蔣班主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驢皮影戲繼續演出,幕布上一身披盔甲的兵士舉起一把板斧,小香這次不是用腳,直接用手捅下徐德龍,他使勁敲鐋鑼一棰:噹!
鑼敲得恰到好處,蔣班主滿意地朝徐德龍點一下頭。
那夜,馬燈光透過窗戶紙,不明亮地映在丁淑慧身上。院裡驟然一聲乾咳,她身子一哆嗦,一段對話傳進屋來:
「當家的,還沒歇著?」
「時仿,出去人沒?」
「照您的吩咐,我一直沒錯眼珠地守著大門,沒見誰出去。」
「三星兩桿子多高,估摸戲也煞了,你早點睡吧,別忘把燈都吹嘍。」
片刻,映在丁淑慧身上的燈光消失,屋子一片漆黑。
驢皮影演出並沒完,小香挨近徐德龍小聲說:「明早,幫我洗幕布。」
「到那兒?」
「河汊子。」小香說出地點。
[1]老媽猴子:妖魔。滿族舞蹈時戴著駭人鬼臉的妖魔。
[2]腦崩:用指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