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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55
作者: 徐大輝
正日子前一日,徐家亮了轎,也稱晾轎。花轎架設在大院中央,轎簾對院門,下半截揭起,露出內套小轎底,供前來賀喜的親朋故友觀賞。夜裡轎前點子孫燈一對,可見「肅靜」、「迴避」牌。
亮轎一晝夜,第二天黎明發轎,一行迎親隊伍出了獾子洞。
新郎徐德龍騎匹雪青馬走在前面,迎親隊伍來到馬灌啾河岸邊,河面很寬水且很淺,木橋枯瘦窄小,有人往橋面上鋪紅氈。新郎騎馬上橋,心不在焉,他俯瞰橋下,顯然在尋找什麼。一條鯉魚躍出水面,他一臉的喜悅,勒住馬,興趣地觀看魚落下後河水的漣漪。
迎親隊伍因新郎站住,忽然停下。
「怎麼停啦?」後面有人問。
迎親的支客人跑向隊伍前頭的徐德龍,說:「四爺,橋上不能停轎。」老令兒迎親隊伍不可在橋上停留。
「魚賊厚(多)。」徐德龍目光仍在河面遊蕩,心旁騖在魚上,像似沒聽見,興趣地叨咕起捕魚的歌訣:緊搶魚,慢推蝦,不緊不慢推蛤蟆。
「四爺!」支客人急切地道,「橋上停不得轎啊。」
「停不得轎。」徐德龍收回目光,滿不在乎的樣子,催馬:「駕!停不得轎。」
徐家大院大門兩側的婚聯特搶眼:玉種藍田碧,絲牽繡幕紅。
前來賀喜的人絡繹不絕,謝管家在門前遠遠地迎候。一頂四人抬小轎到來,一鄉紳下轎賀喜道:「恭喜,恭喜!」
「同喜!」謝時仿拱手轉向院內喊,「百草廳劉老闆駕到!」
一匹馬到來,謝時仿讓下人去牽馬,向來人拱手,朝院內喊:「馬家窯胡屯長駕到!」
一男孩在上馬石上點響爆竹,得得馬蹄響,吸引眾人目光。謝時仿朝村頭望去,一匹白馬拖塵馳來,徐秀雲下馬,馬韁甩給徐家下人。「這位小姐是?」謝時仿一時沒認出來人,面熟又吃不準是誰。「徐秀雲!」她自我介紹道,「我代家父來賀喜。」
「唔,想起來啦!」謝時仿認出是徐大肚子的女兒,趕忙說,「徐小姐,請!」
徐秀雲大步流星地進院去,顛沛流離的兩年足以改變一個人,風餐露宿粗糲了性格,女孩特有的東西在她身上霧一樣稀薄,她一雙天足,又穿著男人的皮靴,手還拎著杆馬鞭子。
「當家的,」謝時仿直接到堂屋,說,「徐大肚子來上禮。」「他?」徐德富一愣。
「本人沒來,派女兒秀雲來的。」謝時仿說明道。
「好好招待她。」徐德富頓然想到秀雲身世,嘆息道,「唉,一個苦命的孩子……時仿,花轎還沒到?常熟莊沒多遠的道哇。」
「我估摸花轎快到啦。」謝時仿說。
送迎親兩支隊伍停在徐家大院前,大門洞開,紅氈鋪向院內。徐家傭人在下馬石前扶新郎下馬,管家謝時仿只扶徐德龍一人進院,大門立刻關上,將丁家人全隔在院外。
大院內響起鼓樂吹打,《工尺上》[1]曲子火爆……
槓夫在關閉的大門前停止顛轎,新娘待在轎子裡。送親的丁家人中,一個婦女懂這個習俗,說:「勸性子[2]呢。」
「閉性!」另一個婦女重複一句。
鞭炮炸響,大院門重開,送親婦女攙扶新娘丁淑慧下轎,順著鋪好的紅氈入院,滿院人客,喜氣洋洋。
紅氈盡頭,堂屋擺著天地桌,除了天地碼兒[3]一張桌子上置一壺,紅線繩系二交杯,另一張桌子,擺一具羊尾骨,兩碗熟切肉絲,兩碗黃米飯。
「拜天地!」主婚人高喊道。
新房門坎前放一具馬鞍,兩個手持「寶壺」的幼童立在門兩側。徐德龍引新娘進洞房,將兩隻寶瓶塞給新娘,新娘抱在懷中。
新郎、新娘同跪拜天地……接下去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象徵性吃肉絲、黃米飯。
下一道程序,婚禮主持人主持拜祖儀式,地點在徐家的祠堂,牆上祖宗繡像,案桌上擺滿供品,香燭點燃。新郎、新娘向徐家祖宗牌位三叩首。
主婚人宣布道:「新郎新娘入洞房!」
西廂房,花格窗上貼著大紅的喜字。門貼喜聯:梧桐枝上棲雙鳳,菡萏花開宿並鴛。
新娘丁淑慧抬起纏足小腳,跨過馬鞍的那一刻,新郎徐德龍接過管家謝時仿遞過來的秤桿,將丁淑慧的紅布蓋頭挑下,扔向房頂。
丁淑慧轉臉,瞧風飄的紅蓋頭……眾人數雙眼睛望著紅蓋頭,紅蓋頭飄向青色魚鱗瓦房頂。
徐家在大院內臨時搭起席棚,幾十桌酒席同時開,眾人推杯換盞,熱鬧非凡。
「四喜丸子!」端菜的人報菜名。
女客的餐桌上,徐鄭氏夾菜放進身旁徐秀雲的碟里說:「吃菜,吃菜秀雲姑娘。」
「嘖嘖,」二嫂讚美的目光道,「畫兒似的,幾歲啦?」
「十六歲。」徐秀雲答。
「和四弟同歲。」二嫂說,話里含有別意,徐鄭氏聽出來了,要說什麼,欲言又止。
謝時仿走過來,在徐鄭氏耳邊低聲說些什麼,她慌然道,「怎麼會呢?快去找找。」
謝時仿匆匆離開。
「誰?」臧雅芬嘴還是快,問:「大嫂,找誰呀?」
「來,來!」徐鄭氏故意岔開話題說,「大家長伸筷,吃好。」
「大嫂……」臧雅芬還追問。
「雅芬,」徐鄭氏示意她別問,說,「今晚你早點兒歇著,德成回來一趟不易,好好陪陪他。」
臧雅芬有些羞澀,淺聲道:「大嫂真疼我啊!」
「一晃,德成又有半年沒來家。」徐鄭氏轉移視線說,「也該到家了……直穿馬灌啾河路近不少。」她指不走橋,涉水過來。
從亮子裡鎮到獾子洞,路過一片平展展的河套地,便可看到徐家綠油油的莊稼,面積足有四百垧,二里地長的壟頭子……地邊是一條沙崗,生長著一棵歪歪斜斜的孤樹,枝椏間有一個黑黢的老鴉窩。望見它,不由使人想到一條謎語:青秫稈,挑大碗,年年下雨下不滿。
「營長,獾子洞村還有多遠?」勤務兵有根問。
「吁!」騎著青鬃馬的徐德成勒住韁繩,望眼老鴉窩,說,「見到老鴉窩,過了馬灌啾河,就到家啦。有根,歇會兒,讓馬吃點草。」
勤務兵牽著兩匹馬到草地上,用韁繩縻住馬。
徐德成靠在樹幹上,臉浸在樹陰里抽菸。勤務兵坐在明媚陽光處,解下腰間行軍壺,揚脖喝水,咕嚕嚕很響。
徐德成盯著勤務兵,吐出一股青煙。
「營長,我?」
「有根,今年十九歲了吧?」
「十九,屬雞的。」
「你比德龍大三歲。」徐德成感慨道,「你扛槍打了幾年仗啦。」
「四爺今年十六歲,做新郎……」勤務兵不是覺得新鮮,而是認為早了點兒。
抽透了煙,徐德成說:「走吧,不然就趕不上頭席啦。」
「你們這一帶獾子多嗎?」勤務兵緊跟上去,問。
「在早,人腳獾子隨處可見,四處打洞……村名還是我爺爺給起的,他教過私塾呢!」
「識字多好。」勤務兵羨慕道。
「部隊在亮子裡安定下來,我抽空教教你。」徐德成說,「你是得識幾個字。」
「營長,這回接太太走嗎?」勤務兵問。
「接走,我和她們娘三兒牛郎織女幾年嘍!」
馬灌啾河南岸,徐德成、勤務兵策馬在河灘上行走,他們沒直接涉水過河,要走那座木橋。
「到家啦。」徐德成指指對岸,說,「我聽見卡《海青歌》啦。」
「卡?營長啥叫卡。」
「就是喇叭匠子的小活兒,雞叫,雞報蛋什麼的……」徐德成說,「麻溜走,席都開啦。」
勤務兵鵝子一樣抻長脖子拔起頭,半站馬鞍上傾身朝前方眺望。大片柳樹中,隱約可見村落,土坯房草頂,幾隻鴿子帶著哨響,盤旋屯子上空。
兩匹馬馱著主人上橋,忽然見從上游飄來一頂瓜皮小帽,有根的馬駐足,咴兒咴兒地嘶叫兩聲,他覓流望去。
幾個赤身裸體的孩子,戲鬧著朝他們游來,有個孩子喊:「帽——子!」
水中漂動著帽子,嶄新的黑緞子半球小帽,孩子們游來,徐德成一怔道:「是德龍!德龍!」
「三哥。」徐德龍用手抹去臉上河水,手還握著個網樣的東西。
「麻溜上來!」徐德成馭馬到河邊,左腿離開馬鐙伸出去,徐德龍抓住他的皮靴,爬上馬背,全裸的軀體在棕色馬背上格外顯眼。
「三哥,你回來啦。」徐德龍說。
勤務兵一旁竊笑,光赤蔫(赤條條)的新郎樣子很逗樂。
「德龍,今天是你正日子,你怎麼在這兒?」徐德成迷惑道。
「抓獾子。」徐德龍說。
獾子是旱地動物,能跑水裡來?河水中一個光腚拉叉的孩子問:「徐德龍,你還抓不抓獾子?」
「抓,咋不抓。」徐德龍光赤身子在馬背上比比劃劃。
「胡鬧!到什麼火候眼兒……德龍,穿上衣服趕快回家。」徐德成指使勤務兵道,「有根,到河汊子邊兒取德龍的衣服。」
[1]《工尺上》,為鼓樂班套路的開場曲。據曹保明著《中國東北行幫》載:《工尺上》為報門曲,吹打三通。第一通《工尺上》,先吹號(喇叭),大約半袋煙工夫;再來《工尺上》還是先吹號,還是半袋煙工夫;第三遍開場要變吹《柳河音》,連續吹幾個反覆,大約半袋煙工夫多一點兒……收尾還是《工尺上》。
[2]勸性子,也叫閉性、別性。據《中國風俗辭典》載:婚禮正日,新娘乘轎到婆家門口,大門久閉不開,致使新娘不能下轎、進門,賴以顯示夫門家規的威嚴。趁此間隙,院內屋內做婚禮前的最後準備,直到送親人心煩意亂時,方啟門。
[3]天地碼兒:結婚的祭器,主要是天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