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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58
作者: 徐大輝
「前院後院,馬棚子、駱駝圈、菜窖……加細找找。」徐德富面有慍色,很生氣道,「德龍真是不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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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找遍啦,沒有。」謝時仿說。
「客人全等著新郎敬酒呢,繼續找。」徐德富生氣道,「德龍太不懂事,這麼不著調(不守規矩)!」
「當家的,」謝時仿勸道,「您別著急,我叫幾個人分頭去找,肯定能找到。」
這時,大院門口有人喊:「三爺回來啦!」
徐德富見馬背上還有四弟,臉浮出笑容,吩咐管家說:「讓德成先回他房歇著,呆會兒單為他開一桌席。快讓德龍敬酒,你陪他各桌敬客,別出醜。」
「是是。」謝時仿答應道。
徐德富向餐桌走去,遇見衣裝不整的四弟,立刻撂下臉來,攮斥道:「德龍你真出息,今天是什麼日子?」
「結婚。」徐德龍怯生生的答,迴避長兄責備的目光。
「你還知道啊!」徐德富口氣嚴厲,明顯的不滿意。
「四爺,咱們去敬酒。」謝時仿趕緊過來解圍,引著徐德龍滿院各個酒桌敬酒。
徐秀雲告辭,邁出高高的門檻,一隻高腰靴子,又一隻靴子。謝時仿指使下人道:「把徐小姐的馬牽過來。」
下人牽來匹白馬,將韁繩遞給徐秀雲,她騎上馬,轉頭,目光涉過幾個人,落在身著新郎服裝的徐德龍的臉上。
徐德龍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嘴唇嗡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徐秀雲猛轉過身,抖韁策馬離開。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扯下斜披的紅綢帶,揉成團扔到地上,被風颳動,一團火在地上滾動。
直到天黑,婚禮接近尾聲,但並沒結束,洞房還有事情沒完。新娘丁淑懷抱「寶瓶」在炕上「坐帳」,新屋空蕩,外屋門響動,她筆挺坐直。
「寬心面準備好啦,淑慧!」徐鄭氏、二嫂等人進屋來,後面跟著傭人王媽,手裡端著熱乎乎的麵條、餃子。
「德龍呢?」徐鄭氏見新娘一個人在新房裡道,「二嫂你去叫他!雅芬,你鋪被褥。」
臧雅芬從炕琴里取出被褥,並排鋪兩床被,往被褥間揚棗、筷子、花生。
駱駝圈吊掛盞馬燈,燈光搖曳,幾峰駱駝在反芻。燈光照到的地方,一隻青蛙拼命前掙,腿被一隻手拽著。徐德龍用一根小棍,輕輕敲打青蛙背部,青蛙身體鼓脹起來,他誦童謠:「蛤蟆蛤蟆你氣鼓,過年給你二百五!蛤蟆……」
一雙女人的腳融在燈光里,可見鞋尖的榴開百子圖案。徐德龍抬起頭道:「二嫂。」
「四弟啊,到了什麼節骨眼兒,你還玩蛤蟆……快回新房,媳婦等你吃寬心面呢。」二嫂說。
「我不餓,要吃你去吃。」
「我吃?」二嫂又氣又笑道,「四弟,今晚是你的好日子,好事等你呢。」
「好日子?」徐德龍拎起蛤蟆說,「啥好事?告訴我二嫂……」
「四年私塾你算白念啦,就飯吃了。」二嫂終歸生不起氣來,只是說,「先生沒告訴你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夜啥的啊?」
「你去洞房吧,我玩一會兒。」徐德龍心還在蛤蟆上,像似故意氣嫂子,口誦民謠:「花花轎,八人抬,一抬抬的過門來……」
「讓你皮,」二嫂擰住徐德龍的耳朵,連拽帶扯,「走!入洞房去。」
徐德龍給幾位嫂子生拉硬逼弄進洞房,臧雅芬將一塊白布放在丁淑慧面前,嫂子們準備離去。
「今晚鋪上它。明天,我們可要驗紅啊!」臧雅芬說。
丁淑慧不解其意,望著白布發呆。
「咱徐家的規矩,婆婆留下的,新婚第一夜……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見。」徐鄭氏說,「家人要驗紅。」
徐德龍像個局外人,在一旁傻聽傻看,竟然還傻笑。
「淑慧,」徐鄭氏叮囑道,「德龍歲數小,你好好教教他。走吧,讓新人早點歇著。」
幾位嫂子一起離去,關上門。丁淑慧撂下窗簾、幔帳,徐德龍漫不經心地望著幔帳。她先鑽進幔帳里,脫掉衣服後,召喚:「德龍,上炕。」
徐德龍紋絲未動。
「上炕呀德龍!」
徐德龍心不在焉道:「我不困。」
丁淑慧吹滅燈,徐德龍怕黑才鑽幔帳。過了一會兒,她伸手去拉徐德龍的被子,他拉緊被子蒙上頭。
「德龍……」丁淑慧渴求道。
「我困啦。」徐德龍拒絕。
「我被窩好啊……」丁淑慧誘導,手侵略過來。
「再纏磨我,」幔帳里傳出徐德龍威脅的聲音,「我喊人啦!」
丁淑慧一臉苦楚,手摸著枕頭,一對鴛鴦戲水圖。手移近下身,褥子上鋪著白布,白布很新,接觸有明顯植物的感覺。幾個嫂子的聲音驀然響起:
「明早,你把它搭在幔杆上,大家都能看見!」
「明天,我們可要驗紅啊!驗紅,驗紅……」
丁淑慧將白布攥成團,暗暗落淚。身邊睡熱的徐德龍蹬踹掉被子,身上衣服穿戴整齊。
「驗紅!驗紅!」
驗——紅!驗紅紅紅……丁淑慧從炕琴中摸出針線笸籮找到剪子,扎向自己的大腿根兒,血洇紅了身下那塊白布。
夜很深了,徐家大院只一兩盞燈亮著,徐德成的屋子沒吹燈,四鳳給大嫂接到上屋去睡,小芃睡熟。
「真想死你啦。你想我嗎?」他說。
「想沒想你,問它。」她說。
「騎兵鬥志昂揚,準備上戰場。」
「那我是你胯下的馬。」
橫刀立馬,戰鬥異常激烈。
「我這次接你們娘三到鎮上去住。」徐德成說。
「那你天天揚鞭催馬!」
另間亮著燈的是當家的屋子,徐德富靠在高背木椅上,很疲憊。喝口茶道:「兩年不見秀雲,長成大姑娘,我都快認不出啦。」
「人越長越俊。」徐鄭氏給睡著滾下枕頭的四鳳重新枕上枕頭,說,「聽說大肚子還賭。」
「一仍舊慣。」
「攤上沒正事兒的爹,也真遭罪。」徐鄭氏說,「我問秀雲,她說和她爹住在西大荒。」
「先說賭耍方便。」徐德富鄙視賭徒,「屬狗的記吃不記打。」
「誰恁大癮頭子,到荒甸子去賭啊?」徐鄭氏搖搖頭道。
還不能不相信,真有人經常來西大荒找徐大肚子賭博。地窨子裡點著馬燈,牌桌前坐著徐大肚子的賭友,國兵漏、箭杆瓤子,他們三人擲骰子。
「筵席嚼管(飯菜)咋樣,秀雲?」徐大肚子問女兒。
「八碟八碗……」徐秀雲答。
「八的八,夠硬的啦。十里八村的,他家早富,最有勢力。聽說亮子裡鎮有頭有臉的人都上了禮。」徐大肚子問,「唔,見著當家的沒?」
「見啦,他送我一副新馬鞍子,當場叫人給換上的。」
「當家的沒問起我?」徐大肚子搖晃手裡的骰子,自答道,「他怎麼會問起我呢?指定沒問。」
「咋沒問,還特地給你帶一份酒菜。」徐秀雲說。
「我們半夜有吃的啦。」徐大肚子樂了,接著問女兒,「你注意德龍的手沒?」
「手?」徐秀雲大惑。
「那是一雙耍錢的手,別看當家的徐德富嘴硬,他家早晚也要出賭徒。德龍肯定是賭徒!」徐大肚子說,像似這樣說很解氣。
國兵漏生雙桃花眼,淫蕩的目光在徐秀雲的胸前掃來掃去。徐大肚子使勁摔一下骰子,拉回國兵漏的目光。他支開女兒道:「秀雲,你去給駱駝填把草。」
駱駝在星空下悠然反芻,樣子很紳士。動物界狼吞,虎咽,豬欻,狗啃……很少有駱駝進食這樣高雅的。
坐在草地上的徐秀雲回望地窨子,幽暗燈光射出,擲骰子的聲音隨之傳來,她悠長一聲嘆息。呆到後半夜,天有些涼,她回到地窨子,悄悄進到裡間,和衣躺下。
骰子在藍邊瓷碗裡旋轉,國兵漏與徐大肚子繼續擲骰子,油燈芯火苗漸低。
「秀雲,添點燈油。」徐大肚子說。
「哎!」睡眼惺忪的徐秀雲從裡間拿煤油瓶子出來,往馬燈里加油,而後回到裡間去睡覺。
地窨子裡的賭博停頓一下,徐大肚子輸光了錢。
「干爪啦,你還玩嗎?」國兵漏問。
徐大肚子還是想賭。
「改日效厘手寬綽再玩。」箭杆瓤子說,他叫了很少有知道的徐大肚子的真名。幾乎沒人叫他的名字,綽號不僅響亮,而且富有涵義,麻將有句牌謠:肚大腰圓生個胖寶寶(五餅)。徐效厘肚子大,像麻將五餅那張牌。
「認賭服輸吧,屌毛腚光,你沒什麼可拿上桌面的東西了。」國兵漏採用了激將法,他可有已久的蓄謀,「到什麼時候,你也不敢把閨女押上,你手氣太臭,准輸沒贏。」
「算了,哪天玩吧。」箭杆瓤子起身說,「熬兩天啦。」
「說你手臭你還不服氣,現在玩你得輸到明年去。」國兵漏仍舊激將,他太了解輸紅了眼什麼都敢押上桌子的徐大肚子。
「押上我閨女!」徐大肚子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幹啥動這麼大的輸贏呢?」箭杆瓤子一愣道。
「你想好嘍,咱動真贏的,輸了可要兌現。」國兵漏暗自為徐大肚子上鉤高興。
「你押什麼?」徐大肚子問。
「隨便你說。」
徐大肚子望著國兵漏的手,說:「你的五根手指頭。」
「正手(右手)?」國兵漏翻轉下右手,問。
「不,左手!」徐大肚子說。
「嘿嘿!」國兵漏訕笑道,「你知道我是左手擲骰子。」
「擲吧,」徐大肚子盯著對方的手說,「趁著它還長在你的胳膊上!」
國兵漏望著秫稈蓆子隔成的地窨子裡間,得意地微笑,左手搖晃骰子道:「咱們一局定乾坤!」
「一局定乾坤!」徐大肚子不示弱道。
三隻骰子旋轉,徐大肚子睜大眼睛望著,國兵漏、箭杆瓤子也跟望,骰子出現十二點,滿貫。
徐大肚子乜斜對手一眼,擲骰子道:「大!」三隻骰子要殘酷他一把,出現2、2、4,三個小點數。
「你輸啦!」國兵漏喊的聲音特別洪亮。
徐大肚子順臉淌汗,他絕望地癱坐一旁。
「岳父大人,小的領人了!是你告訴令愛,還是……」國兵漏眉飛色舞,有些迫不及待。
「兄弟,」徐大肚子求饒道,「請你念在我們多年相識的份上……我欠你一次。」
「你拉屎往回坐?」國兵漏不依不饒,說了最藐視人的難聽話,出爾反爾,最是讓人瞧不起。
「我大肚子牌桌上從沒耍過熊玩過賴,輸過房子輸過地,輸過老婆……只是秀雲這孩子從小跟著我,飢一頓飽一頓的……我不能這樣打發她出門啊!」
「老哥……」箭杆瓤子也幫講情,「他說的都是實話,今天就放效厘一馬。」
「愛女之心可以理解,但牌桌上的規矩你比我懂。」國兵漏掏出一把刀,扔在徐大肚子面前,說,「這樣吧,你給五根手指頭。」
徐大肚子望著刀,遲疑。
「你不是左撇子吧?」國兵漏道。
「好,」徐大肚子牙一咬,心一橫道:「我給你右手!」他舉起刀,要砍下去的一瞬間,徐秀雲從裡間衝出來:
「爹,我跟他去!」
「秀雲!」徐大肚子撕心裂肺地痛叫一聲。
西大荒不缺少柳條棵子,國兵漏拉扯著徐秀雲出地窨子,直奔柳條棵子,他說:「為你爹,你啥都豁出來,真孝順。」
「他是我爹。」徐秀雲鏗鏘道。
國兵漏推倒徐秀雲,撕扯她的衣服,身體覆蓋上去,夜空里響徹徐秀雲的哭喊聲:「啊!啊——呀!我一定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