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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5:02
作者: 徐大輝
獾子洞村外的草很好,勤務兵牽著兩匹馬去遛,馬不時低頭啃著帶露水的草,打著響鼻。
「有根!」徐德龍遠遠地跑來喊。
「四爺。」
「這馬真好啊!」徐德龍羨慕地看馬,商量道,「讓我騎會兒馬。」
「你要騎馬?」勤務兵上下打量徐德龍,開玩笑道,「昨晚沒累趴蛋(趴下)?娶媳婦有意思嗎?」
「你讓我騎馬,」徐德龍生出道眼說,「我全告訴你。」
勤務兵望著馬遲疑,他在想用讓他騎馬換洞房的隱私合不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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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聽?」徐德龍逗適他道,「娶媳婦……」
「想,咋個不想。」勤務兵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扶我上馬。」
「四爺,你慢點兒。」勤務兵扶徐德龍爬上馬背,軍馬脾氣暴烈,咴咴嘶叫,徐德龍趴在馬背,膽怯不敢直起腰。他只得給他牽著馬,在草地上慢慢走。
「顛兒顛兒,騎馬做官!」徐德龍樂壞啦。
「說呀!」勤務兵急切想知道洞房的詳細內容,「上炕和媳婦一個被窩……」
「我上炕自己一個被窩,睡覺沒脫衣服。」
「沒脫衣服?唬人。」
「撒謊我是小狗的。」
「洞房不脫衣服?」勤務兵懵然。
在徐家人眼裡,十六歲的徐德龍穀子瓜果一樣成了熟了,洞房裡幔杆上搭塊白布,血斑耀眼。
嫂子們說笑湧進來,目光一齊投向白布,目光又一齊投向丁淑慧。
「喲,紅了,紅了,我們四弟挺那個……」臧雅芬最活躍,問道:「淑慧,德龍行吧?
丁淑慧苦澀地笑。
「淑慧,」徐鄭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說,「過了這一關,往後就好啦。」
臧雅芬見丁淑慧站不直腰,瞥眼她的下身,傳授一個經驗:「使毛巾敷敷,一定要用井拔涼水。」
「德龍呢?」徐鄭氏問。
「天沒亮就出去啦,沒說幹什麼。」丁淑慧有些靦腆,答。
「四弟準是怕羞,躲我們。」臧雅芬說,「事都做了,還裝。」
二嫂說德龍面子矮,剛當丈夫,你就別逗他,饒了他吧。
「淑慧,」徐鄭氏吩咐道,「德龍回來你隨他來拜灶王,然後分大小。」
徐德龍和勤務兵在一塊白鹼地上坐下來,馬拉子身子躺平頭枕雙臂,仰望天穹。藍天,白雲緩緩地飄。
「你家沒給你說媳婦?」徐德龍側身躺著,玩弄一棵青草。
「咱家窮,爹又死得早。」勤務兵仍然仰面看雲,敘述道,「我十二歲那年,爹讓俄國花膀子隊給劈了叉。」
花膀子隊就是俄國鬍子,徐德龍聽大哥說過。
「鬍子和鬍子不一樣……我爹沒招沒惹花膀子隊,砍柴遇到他們,瞧我爹不順眼,就給劈了叉。
「咋劈叉?」
「劈叉是把樹弄彎……」勤務兵說那件悲慘的事,鬍子的這種酷刑俄國人也用,「我爹給撕成兩半……娘領著我過,遭屯長欺侮,我殺了他,官府通緝,我無處可藏上山當了鬍子……」
「你娘呢?」
「沒啦,沒了好幾年。」
「當兵好,騎馬挎槍,威風凜凜。」
「好什麼呀,趴冰臥雪的,腦袋掖在褲腰沿子上,說死就死……營長你三哥對我好,要不,我早開小差啦。四爺,你多好呀,有吃有穿,有家有媳婦。」
「有媳婦不如有馬……有一匹能騎的白馬。」
「昨天騎白馬那姑娘,她是誰?」勤務兵問。
「徐秀雲……我大哥最看不起賭徒,她爹外號叫徐大肚子。」徐德龍拔下根青草,剝掉外皮,將嫩黃部分插入鹼地上的小洞中。
「你幹什麼,四爺?」
「釣蟲子。」
露在洞外的草葉搖動,徐德龍朝上提那棵草,果然釣上一隻白胖的軟體蟲子。
「蟲子!」
「好玩。」
未泯童心的勤務兵和徐德龍玩蟲子,他們在草地上,像剛出洞的小狐狸嬉耍、打鬧。
「你和我三哥啥時走?」徐德龍問,流露出他沒和叫有根的勤務兵玩夠,他們願意成為夥伴。
「營長說等你們回九後再走。」
回九,新婚滿九天,要回娘家看望雙親等,以表示婚姻美滿,俗稱回九。
坐在高背椅子上的徐德富,用柔軟的鹿皮擦無框水晶石眼鏡,說:「德龍,今天是你們回門的日子,你收拾一下,陪淑慧回娘家。」
丁淑慧挨徐德龍站著,微低著頭,不敢正眼瞧當家的。
「回門後,從明天起,你們另起爐灶,這是爹活著時定的規矩。現在的兩間房子小了一點,先將就住著吧,你三哥到亮子裡駐防,幾天後要接你三嫂到那兒去,他們搬走後,你們住他們的三間房,也寬敞些。」當家的徐德富做了安排。
女傭王媽進來倒茶。
「王媽,叫時仿來。」徐德富說。
「哎。」
「淑慧啊,德龍少不更事,冷丁支撐個家,恐難頂對……舉家過日子全靠你啦。我這個兄弟我知道,他不對的地方,你擺弄不了他就告訴我,我修理他。」
丁淑慧極小聲地應著,手無處撂無處放,緊張而拘束。
「當家的。」謝時仿進屋來,「您叫我?」
「時仿,」徐德富吩咐道,「明個德龍另起爐灶,鍋碗瓢盆的準備好,油米麵你拿給他們,照德中、德成家的標準。」
「都已置備齊全啦。」謝時仿說。
「那就好,就好。」徐德富說,「你派人套車,送德龍兩口子回娘家。去常熟莊要經過狼洞坨子,那條道挺背,常有鬍子出沒,跟兩個人去。」
「讓佟大板子去,他天南地北趕過拉腳的大車,和鬍子打過交道,懂他們的規矩。」謝時仿說。
鄉間土路坎坷,車轍很深。二馬車顛簸,行進艱難。丁淑慧坐在車廂里,懷抱一個精製果匣子,身旁還有酒、肉一類的禮品。徐德龍盤腿大坐車耳板上,不時扯根馬尾巴毛玩。
「薅疼了轅馬,尥蹶子踢了你我可不管。」佟大板子心疼馬,嚇唬道。
「佟大板子,」徐德龍扔掉手中一根馬尾巴毛道,「唱一段。」
「那咱先說好,回家別對當家的說我給你唱曲兒。」佟大板子禁不住纏磨同意唱,但有條件的。當家的一本正經,不准家人傭人唱戲詞兒,沾粉的更不中。
「我不說。」
「來一段《小王打鳥》,全當給四爺和四奶解悶兒。」佟大板子清了清嗓,唱道:「頭一夢恩人搭救我,二一夢出了紫禁城。三一夢出城去打鳥,打鳥解悶散心情……懷中揣上泥瓦彈兒,背後背上牛角弓……」
徐德龍聽入了迷,隨著哼唱兩句:「打鳥解悶散心情……」
去常熟莊必經過狼洞坨子,茂密樹林中隱蔽著一桿人馬,數雙眼睛注視坨子下那條彎曲的鄉間土路。
鬍子大櫃遼西來朝路上眺望,腰間插兩把匣子槍。
「大哥,我聽見滾子(車)響。」山口枝子說,此時,她已經是地道的鬍子,而且是綹子的二當家的——二櫃。
「二弟,」遼西來謹慎地說,「瞅准有沒有跳子(警察)和花鷂子(兵),別媽的叫他們給算計嘍。」
二馬車由遠漸近,車輪轔轔。叭!叭!樹林間響著甩大鞭子的清脆回聲。
「兩個天牌(男的),一個草兒(女人),看樣子像土地孫(鄉下人)。」山口枝子看清楚後說。
「弟兄們,滑過去(衝過去)!」遼西來發出命令。
鬍子騎馬躥出樹林,舉槍團團圍住二馬車,一步步逼近。
「四爺你們下車,和四奶站在那兒別動,也別吱聲,我來對付他們。」佟大板子向嚇得臉色蒼白的徐德龍說,他很沉穩,解開轅馬肚帶,將車張了轅,再把鞍具搭在馬背上,面對遼西來行抱拳禮道:「大爺,小弟送東家走親親。您瞧,是新媳婦回門,想借大爺一條路走走。」
「你們東家貴姓?」山口枝子盤蔓子(問名姓)。
「四方子(姓徐)。」佟大板子用黑話答。
「獾子洞村的徐德富?」山口枝子又問。
「正是。」
山口枝子騎馬繞車一圈,最後站在車耳板兒前,側身摸一下車耳板下面,來到遼西來面前說:「沒錯兒,是徐德富家的車。」
遼西來拔馬向徐德龍,用匣子槍嘴托起他的下巴頦問:「你叫什麼名字?」
徐德龍由於受到驚嚇,吱唔道:「徐、徐德,德龍。」
「看你嚇成這個熊樣!」遼西來譏笑道,「四爺,受驚啦,我們不會傷害你們。」
「弟兄們,」山口枝子向鬍子們道,「他家是坐山好的蛐蛐(親戚)。」
「坐山好降了大杆子,」一個鬍子說,「我們還是屁親戚?碼(綁)了他們。」
「不能放過他們!」眾鬍子齊聲喊。
遼西來乾咳一聲,眾鬍子頓時啞言。他下令撤走:「挑!」
山口枝子順手將一對銅骰子丟給徐德龍道:「四爺,留著玩吧!」
鬍子馬隊揚塵而去。徐德龍抹把冷汗,哈腰拾起地上的骰子。
「扔掉它,德龍。」丁淑慧阻攔,但沒成功。
「留著,留著四爺。」佟大板子重新套好車,說,「你有了鬍子頭兒的東西,日後碰見這綹鬍子拿它出來,他們定會放過你。」
駛過狼洞坨子,大家心都落了體兒,原野豁然開闊,路卻難走起來,車輪在很深的車轍中轉動。
徐德龍如獲至寶似的,在車笸籮里把玩銅骰子。這是一副很特別的骰子,那個年代麻將、骰子、牌九賭具,都是用木頭、竹子、骨頭做的,銅質骰子很尖貴(少見),一看就是東洋貨。
「回府上可別玩這東西,當家的頂煩賭耍之人。」佟大板子提醒說。
徐德龍收起骰子,藏好。
「你不知綹子規矩,一是家裡有人當鬍子他們視為里碼人(自己人),二是活窯……這些與鬍子刮邊兒的就不搶。」佟大板子說,他趕車的姿勢像衝鋒陷陣,握大鞭如握一桿槍,搖動時動作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牛皮鞭稍總在馬的頭頂上方叭叭脆響。
「啥叫活窯?」徐德龍今天近距離見到鬍子,也不像人們傳揚那樣鬍子多狠多狠,多凶多凶啊!尤其是給他骰子的鬍子,生得眉清目秀的。
「活窯就是鬍子信得著的人家。鬍子打家劫舍,討人嫌,官府打他,國兵打他,日本護路隊打他,一句話,都打他。受了傷,敢上醫院扎痼?鬍子有馬高鐙短的時候,要靠大戶人家接濟,給他們馬匹、高粱米什麼的。」佟大板子給徐德龍講鬍子的活窯,以前沒人給他講過鬍子,只聽說鬍子狠,鬍子橫,殺人放火一夥惡人。
「不搭理他們不行嗎?」
「我的四爺喲,你是不當家不知難處。你飯碗一推嘴一抹吃糧不管事,當家的你大哥睡過一個安穩覺嗎?夜裡有個雞鳴狗叫的,他心發慌,咱們這一帶,讓鬍子搶敗了多少人家啊。」佟大板子說。
「官府咋不管鬍子?」徐德龍問。
「亂巴地的時候,管得了嗎?四爺,今個兒要不是遇上他們,換別的綹子,可就崴啦。」聽出佟大板子也後怕,鬍子生性翻臉不認人。
「他們憑哪條沒碰我們?」
「過去三爺被生拉硬拽進坐山好綹子,也算在綹之人,他們可能認得坐山好,匪道有他們的規矩,不打里碼人,就是同道的人。」
徐德龍似懂非懂。
駕!駕!,二馬車在佟大板子搖動大鞭和吆喝牲口聲中,繼續趕路。極目遠眺,可見一個裊裊升騰飲煙的村落。
丁淑慧喜悅道:「常熟莊!」
「呃,到啦。」佟大板子說。
常熟莊沒幾戶人家,一色破破爛爛的土坯房,丁家院在其中是最宏偉的建築,兩趟里生外熟[1]平房組成的院落,自然沒有徐家修的炮台什麼的。
叭!佟大板子大鞭一甩,這一聲鞭響,馬車戛然停住,也是給丁家人一個招呼:來客啦!
丁家老小,連同等在這裡的親朋好友,一起湧出來。一首鄉村耳熟能詳的遊戲歌謠描繪了當時情景:
拉大鋸,
扯大鋸,
老爺門口唱大戲。
接閨女,
喚女婿……
一個人跑過來,接過佟大板子的鞭子,這是一個重要的禮節。一般的情況下,接鞭人不是接過鞭子就了事,要在地上走著趕車,從外向里方向轉。尤其是結婚送親的車,還要繞村子轉一圈,大概和今天的婚車滿大街上走一樣吧。
「大板子一路辛苦。」丁父特意禮讓車老闆道,「上屋,上屋。」
東北的農舍,大多是一頭開門的口袋房,也有中間開門住兩頭的,分東屋西屋,住什麼人也有講究,東大西小,即東屋住的是長輩,西屋住的小輩。
丁家是口袋房連二炕,由於是四間房,還有一個腰屋。腰屋是丁家的客廳,丁父同佟大板子喝茶嘮嗑兒。
裡屋,丁淑慧拱進娘的懷裡啜泣。
「淑慧,你怎麼啦,對娘說說。」
「娘,我心裡憋屈。」
「冷丁離開娘,離開家,心裡都不好受,當年,娘也一樣。」
「不是,娘……」丁淑慧難以啟齒,吞吞吐吐地說出洞房那件事。
「啊,」丁母驚異道,「你倆沒到一堆兒,咋回事?」
丁淑慧依然委屈地哭。
「想當年我和你爹成親,他才九歲……」丁母眼睛濕潤了,她驀然想起自己的經歷,說,「那是些什麼日子啊,苦喲。德龍總要長大的,男女的事呀慢慢就懂啦。淑慧,慢慢耐求吧。」
「德龍十六啦,他怎麼不懂……徐家有很多規矩。」
「哦,我想起來了,媒人說徐家的媳婦要驗紅的。」丁母急切地問:「驗了嗎?」
「驗啦。」
「紅了嗎?」
「紅啦。」
「不對呀,你倆沒到一塊堆兒,沒那個咋紅的?」
「我用剪子扎破大腿……」丁淑慧說出實情。
「天吶,可苦了我閨女啦。」丁母抱緊女兒,十分心疼。
母女抱頭痛哭一場。
「恨娘嗎?」
「我恨媒婆,恨不得亂刀剁了她,胡唚,女大三抱金磚……坑人呀。」丁淑慧恨媒人,天下媒婆、媒八嘴都去這螳螂子(冤大頭)角色。
「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眼下兵荒馬亂的,娘尋思徐家有錢有勢,嫁到那兒娘心踏實。」
「洞房入了,我這一輩子就是徐家的人,是德龍的人了,認命啦。」丁淑慧說,眼淚沒停地落。
回九,是不在娘家過夜的,要當日趕回婆家。
「四爺,」佟大板子套車,扣好轅馬肚帶,對上屋喊:「咱們趕道吧。」
「淑慧,」丁母送女兒出門說,「滿月了,娘派人接你回家『住對月』。」
回到徐家,次日徐家人為徐德成一家送行。
套好的大馬車等候在院門口,徐家的規矩很多,坐車的人要在院外上下車。
「上車,雅芬抱小芃往車廂裡邊坐。」徐德富說。
臧雅芬上車,二嫂將小芃遞上車,問剛會冒話的侄女:「小芃,你想二娘嗎?」
「想……二……」小芃很乖地說。
「想二娘。」女兒的話臧雅芬給說全了,她接過孩子坐好。
「好孩子,二娘沒白疼你。」二嫂和小侄女說話,不在乎她聽懂聽不懂。
徐德成牽著徐德龍的手,同徐德富一起朝空鞍的馬走去。他囑咐四弟道:「德龍,娶妻了你是大人了,心收一收,別太貪玩,幫大哥做些活兒,你也真得練點事兒,總有自己挑門過日子那一天啊。」
「嗯吶。」徐德龍口裡答應,心早飛到勤務兵那兒去了,他偷偷地扯了下徐德成的衣袖,「三哥,我和有根說幾句話。」
「去吧!」徐德成鬆開手。
「一時半會兒他長不大。」徐德富望四弟跑遠的背影道,「德成啊,時局挺亂的,咱東北今天俄國人,明天日本人的,你爭我奪終日不寧……你當兵,全家人惦記,長些心眼兒,必要時早點退出,回來跟哥種地。」
「大哥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雅芬體格單細(羸弱),帶著兩個孩子不容易,你多幫幫她。四鳳也九歲了,鎮上有學校,儘可能送她去念書。」
「哎。」徐德成上馬,說,「大哥,保重!」
徐德富目送大馬車和騎馬的人遠去,手指迅速揩下眼角。
[1]里生外熟:牆裡邊用土坯,外邊用磚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