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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13 作者: 徐大輝

  「署長。」馮八矬子進來,將一包金屬東西放在陶奎元面前,裡邊是一千四百塊光洋。

  「這回夠啦。」陶奎元虛偽出感激說,「八矬子兄弟,你為我兩肋插刀了。」

  「署長攤上事兒,我盡點兒微薄之力,應當的。」馮八矬子口甜,花說柳說。

  

  「大煙瘦子有動靜嗎?」

  「今個兒上午我見三姨太去了郝家小店……」馮八矬子說,他盯死重點部位——郝家小店,進出一隻蒼蠅都清楚記下來。他和另一名警探白天黑夜不錯眼珠地盯著,鬍子花舌子在裡邊,大煙瘦子在裡邊,三姨太也來到這裡。

  「什麼三姨太?」陶奎元糾正他的話道,「小蘇丫。」

  「小蘇丫。」馮八矬子急忙改口,說,「小蘇丫去了郝家小店,工夫不大,她便到街上買了雙鞋,沒到別處去,回你家去了,大煙瘦子還在小店裡糗著(呆著)。」

  「買鞋?」陶奎元疑竇頓生,她喜歡鞋,雙臉「花盆底」[1]、「馬蹄底」[2]的就有拉鎖式、挖墊式、嵌花式多雙,總之她不缺鞋穿。

  「一雙分寸底鞋(平底鞋)。」馮八矬子跟蹤她到鞋店,看得細緻,警察密探的眼裡,她在一個陰謀計劃里行走,每一個細小的舉動都與正在進行時的陰謀計劃有關。

  她有幾雙花盆底子鞋(高底鞋),還有響皮底兒鞋(走路軋然作響),買那普通的分寸底鞋做啥?陶奎元尋思不明白。

  「禿頭上的虱子……」馮八矬子笑,笑得神秘,說,「分寸底鞋走路,尤其是走遠道穿著合適。」

  「媽的蛋!」陶奎元猛然醒悟道,「這小臊胯子要逃!」

  「有了錢,她備不住(大概)要和大煙瘦子一起走。」馮八矬子說,「不過,贖金沒到手,她不會走。」

  「要錢,要錢!」陶奎元眼裡透出凶光,每個字都從牙縫擠出來,「我會成全他們倆。」

  變味的成全,對被幫助的人是一種災難。

  「方才煎餅鋪鐘山東子的夥計來報案,說鐘山東子去城外給他爹上墳,回來的路上叫人綁了票。」

  「什麼人幹的?」

  「鐘山東子的夥計說,那個人瘦高的個兒,騎匹雪青馬。」馮八矬子說,「這倒很像來和我們談贖票的花舌子。」

  「那個花舌子?」陶奎元說,「鬍子是不是綁票綁紅了眼,見人就綁。」

  「先不管他什麼鐘山東子李山東子。」馮八矬子說,「我們安排明天贖人的事吧。」

  「是啊,」陶奎元說,「祖墳哭不過來,還去哭亂屍崗子。」

  鬍子也為明天贖票的事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綹子四梁八柱現在只剩下幾個重要人物,坐山好、草頭子、大德字、花舌子、秧房掌柜的,他們把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周全,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本來是不複雜的事情,綁票鬍子輕車熟路。可是綁的是警察署長的兒子,他們不得不慎重從事,防備發生突然變故。

  「明天,誰去最合適?」坐山好徵求大家的意見。

  「講好雙方各出一個人。」花舌子說,「還是我去。」

  「我心沒底兒,怕陶奎元使壞,此次風險很大……聰明機靈勁兒,沒的說,只是你的槍法還欠火候。一旦有什麼變故,恐怕你一人抵擋不了。」坐山好說,「大德字去吧,你管直(槍法准),十個八個人到不了你跟前,又有生死不懼的膽子,只是有勇無謀……怕誤事。」

  「還是我去吧。」草頭子自告奮勇說。

  「家裡這一大攤子事靠你支乎(主持)呢。」坐山好覺得不妥,說,「你咋走得開嗎?」

  「這是筆大買賣,」草頭子說服大櫃,足智多謀的水香要親自出馬,「不能前功盡棄,我去!」

  「好吧。」坐山好思忖後說,「自從上次讓人給打花達啦,四梁八柱斷了空,我打算過幾天補齊嘍。兄弟,我想讓你當二櫃。」

  「你做二當家的,行。」大德字贊成道。

  「中!」秧房掌柜的說。

  花舌子也說擁戴草頭子做綹子二櫃。

  「謝謝大哥的好意,謝謝弟兄們的抬舉。我還是作水香的好,一來年紀越來越大,前打後別(衝鋒陷陣)不中了。」草頭子謙虛、推辭道。鬍子綹子中,二櫃是二當家的,位置舉足輕重。

  坐山好說從打拉杆子起你就跟著我,走馬飛塵……二櫃的位置倒出來,你在綹子德高望重,二櫃非你莫屬,你就別推辭啦。

  「我是為綹子著想,你的年紀也不算小了,不能啥事都你出頭露面,踅摸(物色)個年輕人,將來代你衝鋒陷陣。」草頭子姿態很高,想得也很遠,也很實際,說,「大哥,你說呢?」

  「我是想你跟我出生入死多年,憑功論賞,也輪到你當二櫃。」坐山好說,「這麼的,二櫃你先當著,有了最合適的人再替換下來你。」

  「中吧。」草頭子勉強同意。

  「陶奎元的贖金到手,擺幾桌席,我宣布你當二櫃的事。」坐山好說,「軍師你還兼著,我離開你這個小諸葛玩不轉。」

  「啊!娘啊!」外面傳來「票」鐘山東子爹一聲媽一聲的慘叫聲。

  「我去看一下,秧子房掌柜的下手太狠,別把秧子給弄碎乎嘍。」草頭子說。

  「你去吧。」坐山好另有目的說,「帶徐老三去瞧瞧熱鬧。」

  草頭子明白了坐山好的用意,點點頭。

  匪巢里最令外人恐怖的地方莫過於秧子房,票到這裡不都是毛髮未損地等家人來贖。有的票本人就是一家之主,他捨命不舍財,難免遭皮肉之苦。鐘山東子屬於這種情況。

  扒光上衣的鐘山東子,背上橫綁一根扁擔,酷像耶穌綁在十字架上。

  秧子房掌柜的揮舞二龍吐須鞭子,鐘山東子白胖的背上出現一道道鞭痕,疼得嗷嗷直叫。

  「你到底說不說?」秧子房掌柜的逼問。

  「爺爺行行好,別打了。」鐘山東子挺著不說出家底兒,「俺一個攤煎餅的,家裡哪有什麼金鎦子和光洋啊。」

  「不說是吧?」秧子房掌柜的揚起鞭子,「那你就問問這鞭子答應不答應?」

  「俺家裡實在沒值錢的東西……爺爺要是不嫌棄,還有幾捆卷煎餅用的大蔥。」鐘山東子裝窮,實際情況不是這樣,攤了幾年高粱米、小米、玉米面煎餅,山東人頭腦靈活,勤勞能吃苦,錢還是積攢了一些。

  「純心唬我們是不是?」秧子房掌柜的失去耐性,「誰不知你在鎮上攤了多年煎餅,賺了不少錢。沒錢你送兒子到日本念書?看來麵條(鞭抽)你沒吃夠。」

  「爺爺饒命啊!」鐘山東子向鬍子求饒,如同與虎謀皮,招來的是更嚴厲懲罰。

  秧子房掌柜的將鞭子浸入盆涼水中,可見水已被血染紅了。蘸了涼水的牛皮鞭子更柔軟,落在人身上的聲音猶如雨滴落在樹葉上簌簌響,可是人會更疼。

  草頭子和徐德成進來,簌簌響剛停,血模糊了的鞭子需要再次蘸水。

  「不扒掉一層皮,」秧子房掌柜的瘋狂地掄鞭子,吼道,「你是不肯露富。」

  「啊呀!」鐘山東子嗷嗷慘叫,背部縱橫血檁子,有的口子流著血,慘不忍睹。

  徐德成不忍睹殘暴,面向牆壁。

  「三弟……」草頭子叫他,徐德成轉過頭來,他說,「皮鞭子蘸涼水,打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喲!」

  徐德成心裡發顫,脊背寒氣直竄。

  「讓你嚎喪!」秧子房掌柜的抓把小灰(柴草灰)揚進鐘山東子的口中,鐘山東子的聲音頓時噎回去,大倒氣,緩過來,再痛叫。

  「行啦!」草頭子制止秧子房掌柜的說,「給他點兒工夫尋思尋思,也許他能反過沫來(回心轉意)。」

  秧子房掌柜的停下手,嘴裡還說:「秧子好比搖錢樹,不打它就不掉金兒。」

  「你會寫信嗎?」草頭子問鐘山東子。

  「我大字不識。」鐘山東子回答。

  「我們給你家寫信。」草頭子語氣平和問,「送給誰呢?」

  「給我屋裡的(媳婦)。」鐘山東子淌下眼淚,「叫她快去四平街找我舅哥拆(讀栽音)點錢,要不夠,把攤煎餅的鍋賣了吧,湊錢來贖我。」

  草頭子對徐德成說:「三弟你聽清了吧,照他說的寫。」

  「哎!」徐德成答應。

  秧子房掌柜的朝水溝邊走去,他的鞭子已成紅色,鐘山東子的血液粉紅色,很鮮艷。

  西陽照在陶奎元家宅院的一面牆上,淺紅色和鬍子洗鞭子的水差不多,似乎顏色要深一些,也偏紅。

  陶奎元今天從外邊回來早,很少留心院牆上夕陽的顏色,清末年間的老牆,從牆縫中頑強出的青草蓬蓬勃勃。他心裡有一個殘忍的假設:將青草從牆上拔下來,會是怎麼樣的結局呢?

  三個太太的房門都面朝這面牆,陶奎元轉身走過去,便可進到某某房裡去。他今天有選擇的走向大太太的房間。

  大太太盤腿大坐在炕上,東北女人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土炕上度過的,男人和她炕上睡,孩子炕上生。陶奎元進屋就脫制服,準備在這兒睡覺。她說:「去吧,今晚到三兒那兒上宿(讀朽音)。」

  「怎麼?不是初一?」陶奎元不解,問:「今個兒初幾?」

  「八月初一。」

  「逢一到你房裡來,你規定的。」

  「初一到我房裡來睡不假,今兒特殊,你去吧,三兒等你。」大太太轟趕他,丈夫聽出不是發揚風格,陶奎元沒有走的意思。

  「你聽我說。」大太太說出原委,「三兒今晚磕頭作揖地求我,讓你到他房裡去。」

  「為啥?」

  「明知故問,想你唄。」大太太說,三兒年輕,更需要男人,她善解人意,「誰都在年輕時候過過啊。」

  陶奎元仍遲疑不決。

  「去呀!」大太太催道,「別讓人家抓心撓肝地等著你。」

  陶奎元重新穿上制服,走出去。

  三姨太的房間點著燈,看得出新更換的燈芯和新添的油,比平常明亮了許多。在油燈的時代,燈常常反映出主人的心境,情緒低落的人不會去撥亮燈芯。

  三姨太坐在梳妝檯前,孤芳自賞自己姣好的面容,二十歲左右的女人一朵花,一汪水,一顆嫩白菜。

  陶奎元進來,三姨太起身幫他更衣。

  「今天是初一。」他說。

  「知道,初一。」三姨太嬌滴滴地說,「初五才到我的房裡來。可我想你老爺,迷拉磨(反反覆覆)地想。」

  「真的?」陶奎元半真半假,聽起來是玩笑話,他說,「不是戲文?」

  「炕上戲。」三姨太鑽進他的懷中,奶味兒薰香一樣繚繞著他,「我洗了澡,用洋胰子(香皂)……聞聞,老爺得意的清香味兒。」她朝上高挺胸脯,有意顯露凸起的東西。

  陶奎元低垂下頭,凝視她美麗的眼睛說,「給我唱一段。」

  「老爺聽哪兒段?」

  「《王二姐思夫》。」

  三姨太偎在他的懷裡唱道:

  王二姐,淚汪汪,

  拔下金簪畫粉牆。

  二哥走一天我畫一道,

  二哥走兩天我畫一雙。

  不知二哥走了多少日,

  三間樓房畫滿牆。

  畫著畫著無處畫,

  打開樣夾畫八張……

  三姨太唱曲中畫面在陶奎元腦海展開——

  戲台上,旦角兒三姨太和丑角兒大煙瘦子演出《王二姐思夫》。

  戲台下,陶奎元、馮八矬子看戲。

  戲台上,三姨太臉部特寫。

  戲台下,陶奎元貼近馮八矬子耳邊說什麼。

  月光下,三姨太與大煙瘦子淚別。

  燈光下,馮八矬子把三姨太領進陶奎元家……[3]「王二姐,淚滿腮,」三姨太繼續唱道,「想二哥一年四季……」陶奎元情不自禁,抱起三姨太上炕。

  [1]花盆底、馬蹄底滿族婦女穿的一種跟兒在中心的木鞋,又叫龍魚底,四閃底。

  [2]花盆底、馬蹄底滿族婦女穿的一種跟兒在中心的木鞋,又叫龍魚底,四閃底。

  [3]引自本文作者的電視劇本《滿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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