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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03
作者: 徐大輝
馮八矬子帶一名可靠的警員來到獾子洞村,先到譚村長家。
「馮警尉。」譚村長接待他,說,「晌午飯(中午)吃什麼?燉兔貓(子)咋樣?」
「你也沒問我們來幹什麼,先張羅吃的。」馮八矬子心口不一地說,「忙完正事再說。」
「哦,先準備著,早點燉到鍋里爛乎。」譚村長還說兔子,他知道馮八矬子屬鷹屬狼的特愛吃兔子。
「上鋒有令,對閒在家裡的教書先生進行登記。」馮八矬子說明來意,問:「你們村子有幾個啊?」
「幾個?你以為是兔子,抓把青草喂喂就養活一窩呀?教書先生那得有墨水(文化)……」譚村長掰著手指頭數,「獾子洞從前清(朝)到民國,出了幾個教書先生都有數的。」
「肚臍眼兒養孩子——你抄近說。」另名警員不耐煩了,說,「到底有幾個呀?」
「徐老三,只他一個。」譚村長不再繞,直說。「就他一人?」
「就徐老三他一個教書匠。」
「你想好嘍,別落下誰。」警員說,「一個也不能落下。」
「獾子洞誰屁眼兒上有塊疤瘌我都知道。」譚村長誇起海口,其實也不算誇大其詞,他的確了解全村人。據說他還有一個本事,一碗菜端到面前,他一聞便知是誰家做的。
「好啊,你把徐德成叫來。」馮八矬子說。
「叫不來。」譚村長說。
「不聽你這個村長的?」
譚村長說徐老三沒在家,去奉天串門子。
「啥時候走的?」馮八矬子問。
「有日子啦,在他家遭鬍子搶劫前。」譚村長說,徐德富這樣對他說的,他對警察也這樣說。
「噢,那你去看看他回來沒有。」馮八矬子說,「回來讓他過來一趟,填張表格。」
「不用去了,你們來之前,我剛從他們家回來。」譚村長誇張手裡的菸蒂說,「在他家卷的煙還沒抽透呢!徐家上上下下的忙活給孩子做滿月。」
關於馮八矬子和那名警員在村子裡活動的情況,沒什麼有趣的故事。警察想知道的事情側面了解到了,徐德成沒在家。下一步時是弄清徐老三幹什麼去了,馮八矬子回到警署。
「鬍子又來逼,先救回雙喜再說。」陶奎元決定暫放下追查徐德成,集中精力來對付棘手的鬍子,「你再去找那個花舌子。」
「哎。」馮八矬子說那人真難斗,一點兒鹽醬都不進。
「還是八千塊?」
鬍子得寸進尺,不但八千塊大洋一個子兒不能少,還定了最後期限。五天內,如不來贖人就撕票。
陶奎元靠在椅背上,思考對策。
「看樣子,沒餘地了。」馮八矬子說,「鬍子步步緊逼,我們等雷(等待災難)不行。」
「大煙瘦子這幾天露面沒?」陶奎元問。
「他躲在江湖店裡,整日足不出門。」
「哪一家?」
「稅捐局胡同的郝家小店。」
郝家小店門前掛梨包(花簍)幌兒,是純粹的江湖小店,設備簡陋,店費便宜,那裡盡住一些搖卦、賣膏藥、說書唱戲的和八股繩挑[1]的人。
鬍子混跡於南來北往的「吃梆子的」(說書、唱戲)和「掛子」(打把式)中間,自然安全許多。
「我去郝家小店找花舌子,發現大煙瘦子住在那兒。頭幾天他住大車店,新搬過來,我估摸與鬍子有關,聯絡方便。」馮八矬子說。
陶奎元恨罵一句:「該死的東西!」
「照鬍子的規矩,大煙瘦子這次按三七開,得二千四百塊光洋。如此算來,實際損失五千六百塊。」馮八矬子用特殊算法,算著一筆特殊的帳,聽上去不好理解,以後故事發生了,便知道是咋回事。
「外賺個大煙瘦子。」陶奎元算著一筆只有他與馮八矬子才明白的帳,繼而說,「我的光洋可不那麼的好花,明白嗎?」
「明白。」
「你和他們談贖人的細節……」陶奎元不知為什麼突然停下,閉上眼睛。
馮八矬子靜候在一旁,等待陶奎元的下話。
「去吧!」陶奎元揚了揚手。
馮八矬子走出警署來到郝家小店門前,口吃的郝掌柜恭身迎候道:「馮、馮老總。」
馮八矬子問他,我讓你盯著的那個人呢?
「那什麼,他、他出去、去了。」郝掌柜愈加說不成句子。
「有人找他?」馮八矬子聞到可疑氣味。
郝掌柜趕忙否認道:「沒沒沒……」
「你說話比拉屎還費勁。」馮八矬子攮喪(斥責)道,「這樣吧,他回來,你打發人到悅賓酒樓叫我。」他給郝掌柜留下話。
「哎,哎。」
馮八矬子去了悅賓酒樓,飯時剛過,大廳較清靜,只一桌子有人用餐。他邁進酒樓,故意乾咳一下。
老闆梁學深聞聲過來,開玩笑道:「馮大個兒,歡迎,歡迎啊。」
「你眯得挺老實,我說甸子上的鷂鷹老在鎮子上空轉悠,找你呀!」馮八矬子和酒樓老闆打俚戲(開玩笑)。
「可有你,老鷂鷹就餓不死……」梁學深舌頭不短,能鬧屁(鬧著玩兒),也會鬧屁。
馮八矬子和梁學深兩人說笑一陣,東北熟人見面,總是幽默開頭,說明彼此沒距離。假若寒暄客套,關係是另一種情形。
「別閒扯讕(閒扯淡)了。」梁學深說,「老馮姐夫,昨晚我熬了點燜子(皮凍),咱倆喝兩盅。」
「你挺孝心……」馮八矬子見縫插針地罵對方一句。
「占便宜!」梁學深說著引馮八矬子進裡間,隨後喊跑堂的,「切盤燜子,再燉碗大豆腐,別放蔥、蒜。」
「你沒忘我的忌口。」
「你和人不一樣。」梁學深不失時機地罵他一句,算是回敬。
下面的話馮八矬子是半真半假了,說:「這些日子,你沒設賭抽紅?」
「真是矬子高聲。」梁學深制止道,「隔牆有耳。」
「別一驚一炸的好不好,本警察姐夫在此,你怕什麼?在亮子裡這一畝三分地上,誰抓賭?本家姐夫。」馮八矬子沒吹沒擂,警察負責抓賭,他又是警察署具體管治安的警尉,抓賭在他職權範圍之內。
「誰說不是,沒你仗腰眼子,我敢放局(設賭)?」梁學深說,他暗中得到馮八矬子庇護,不然放賭早給抓給罰啦。
「別嘴上抹蜜盡說甜的了。昨個兒有人向我們舉報,你這兒放局。」馮八矬子把要說的話,或者說要表達的意思用笑表達了。
酒樓老闆梁學深是個精明到家的人,一下子猜到馮八矬子今天要盯自己的屁股,的確沒擦淨,他壓低聲音說:「實話對你講吧,我也是實逼無奈呀。」
「難道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你?」
「真讓你勒扯(嘞嘞)對嘍!」
「編排!」馮八矬子不信,說,「你講瞎話(民間故事),可遠近有名,你的外號叫梁大白唬吧。」
跑堂的端來酒菜後離開,梁學深親自給馮八矬子斟上酒,說:「沒和你開玩笑,真的。」
「是誰?」馮八矬子嚴肅起來,「有人逼你放局……我不信。」
梁學深用筷子蘸著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畫個圓圈。
「噢!日本人。誰?」
「鐵路守備隊長,角山榮。」
「他還有這口神累。」馮八矬子的氣焰一點兒一點兒頹下去。
角山榮的名字在亮子裡鎮許多人心裡不很普通,警尉馮八矬子心裡尤為特殊。他和日本鐵路守備隊長的故事過去很多,將來還很多,姑且放下這一節不講。
「癮大著呢!今晚還要來我這兒開局……」梁學深一邊說一邊看對方的反應,說,「你要是感興趣,喝完酒去賣賣單(看熱鬧)。」
馮八矬子管得了中國人管不了日本人,雖然警察抓賭天經地義,可還是不敢抓日本人,當警察幾年從來沒抓過日本賭徒。泥鰍經常躲過天敵的原因是它很滑,他覺得自己已經是條泥鰍,於是瞅瞅身著的警服,說:「我穿這身兒,還是不在他們面前晃的好。」
梁學深就坡下驢說:「那是,那是。」
這時,一個店夥計模樣的人(警署暗探)來找馮八矬子,離開酒樓的機會來了,他撂下酒盅說:「我走,有急事。」
「姐夫慢走。」梁學深嘴甜,送他到門口,「有工夫過來喝兩盅。」
「等我饞啦,就來。」
馮八矬子泥鰍一樣從酒樓鑽出來,他心裡罵梁學深道:「犢子!搬出日本人擋我,嘿!這次便宜你,下次讓你管我叫爹!」
「馮科長,你……」警署暗探聽見馮八矬子嘟噥什麼,又沒聽清說什麼,問。
「哦,沒啥事。」馮八矬子不想暴露心之所想,警察勒酒樓老闆的大脖子是家常便飯。
那個年代做生意最怕的是警察,譬如,你開妓院,要警察來做叉杆,意即暗地裡給你撐腰的人,東北人又稱仗腰眼子、頂門槓,有了警察做頂門槓自然安全。像梁學深老闆這樣設賭抽紅,沒警察允許,抓住要罰要做牢的。馮八矬子是梁學深老闆的叉杆,他才敢在亮子裡聚眾賭博。有句老話:家裡設伙賭,賽如做知府。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哪,可見設賭抽紅的暴利。賭錢發不了財,放賭卻可發大財。
警署的這位暗探論級別比馮八矬子低得多,清楚馮警尉與梁掌柜的關係,什麼姐夫,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認乎的姐夫,是錢牽的線,梁掌柜設賭抽的紅,一部分流進馮八矬子的腰包。
「從古到今,警察靠的是吃黑活著啊!」警署暗探感慨。他自己也吃黑,只不過是比起馮八矬子來,小巫見大巫,大黑小黑的問題。
投宿郝家小店的人多是跑江湖的,小店多開在城邊兒上。門臉也不起眼,房間多是單間,窗戶留的很小,光線固然很暗。
「你留在外邊。」馮八矬子吩咐警署暗探,「盯著有沒有生人。」
警署暗探明白自己的職責,留在郝家小店的堂屋裡,與很熟的店掌柜扯閒白,眼盯著前來投宿的每一個人。
馮八矬子走進事先約定見面的房間,鬍子花舌子靠著牆坐在炕上。他們接觸幾次,也算熟悉。
「來啦?」
「來啦!」
職業的習慣,馮八矬子觀察一下周圍環境,一鋪火炕占去了房間大部,擠在角落裡的條桌上放著茶壺、茶碗,間壁牆上明顯處掛一把蠅甩子,它屬於店裡的設備,為旅客準備的,用它轟趕蒼蠅、蚊子。
他們沒做什麼鋪墊,直奔主題,商量贖人事宜。
「太陽快落山前,我們把人帶到……」花舌子的話給馮八矬子打斷,他說:「日頭落前不行,只限頭晌兒(上午)或下晌兒(下午)。」
「那就頭晌兒。」花舌子做了讓步。
「地點呢?」馮八矬子問。
「白沙坨。」
「行。」馮八矬子表示同意。
「雙方派人騎馬到坨子南坡,每方只限一人。」
馮八矬子想了想說:「可以。」
「只要一方違規,交換即中止。」花舌子說。
「當然。」馮八矬子沒提出異議。
一樁贖票的事談成,雙方分頭各自做著準備。
[1]八股繩挑:指東北鄉間八股繩挑的人。由軟八股和硬八股及軟硬八股繩挑組成,硬八股如貨郎挑、山貨挑等;軟八股繩挑如秤匠、錫鑞匠、洋鐵匠等;軟硬八股繩挑如籮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