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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4:06 作者: 徐大輝

  王家土圍子正房朝陽的一間臥室,王順福眉飛色舞地向坐山好講述一件好事。

  「成了,大爺,今下晚兒她給你留門。」

  坐山好滿心歡喜道:「你真能辦事。」

  「沒看給誰辦事,為大爺,我借一條腿跑……她一人苦守空房,大爺您……這不是乾柴烈火,流水自然嘛。」

  

  坐山好皺下眉頭,臉上滾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苦楚。王順福楞是沒看出來,繼續說:「那天您走後,我叫來她一說,嗨,奔兒沒打,一口答應下來。」

  「啥人都架不住你的嘴……你也太會縫扯(會說)。哎,你可別藏一頭蓋一腳的,人家沒啥要求?」

  「哦,有那麼點兒。」

  坐山好望著王順福,聽他講。

  「還是那副棺材板錢……耿老闆昨下晌兒還打發夥計來催要呢。」王順福說。

  「我給,蟣子大個事兒。」

  「在爺您眼裡不算個事兒,可擱在寡婦肄業的身上,背座山似的。」王順福講話一點都沒誇張,她家徒四壁,拿不出一分錢還債。

  太陽高高吊在西邊天上,坐山好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一槍把太陽射下來,他問她家的位置。

  「在屯西頭,挺肅靜的。」王順福說,「晚上我送大爺過去。」

  鄉村的風流韻事沒那麼浪漫,月暗星稀周遭寂靜時刻,鬍子大櫃走到孤凋在屯頭低矮的兩間土平房前,屋內沒點燈。

  「也只能送到這兒,」王順福住步,說,「你進去吧,一切我都和她說好了。」

  「有狗嗎?」坐山好問。鬍子並不怕狗,鄉間邏輯鬼怕惡人,狗怕鬍子。有鬍子馬隊經過村莊,的確有狗不叫一聲這樣的事。

  「喘氣的只她一個。」

  「餵好我的馬。」坐山好進屋前叮囑。

  「放心,明早你帶她一起到我家吃飯。」王順福說,「大爺,我上回和你說的那件事……」

  「明個兒說。」坐山好心已給件美妙的事情塞得滿滿的,世上只剩下一件事,全在眼前這個小土屋內。

  「我內弟明天在我家等你,他要和你談談。」王順福怕耽誤事,還是說了。

  次日早晨,在王家窩堡村齊寡婦家的房山牆外,坐山好騎在馬背上,轉身望著齊寡婦,目光發粘。

  她的眼神在問:你啥時候來呀?

  「回屋吧!」坐山好說。

  齊寡婦木雕似地站著,未動。

  「回屋吧!」

  風吹散開齊寡婦的頭髮,在她的臉前抖動。昨夜有一個時候,他埋在她瀑布一樣的黑髮里,巨大的奶膀子(乳頭以外部分)聳立在面前……

  「回屋吧!!!」坐山好放開抻緊的馬韁繩。她流淚了,有綹頭髮被淚水沾在臉頰上。他猛轉過身,打馬向前奔去,沒回頭直接向王家土圍子跑去。

  東北的四合院的大門大大方方,車馬可以直接進出。早早開了大門的王順福等在門前,一直眺望村子頭。

  坐山好騎馬過來,沒下馬直接走進去,王順福跟在馬屁股後面,說:「我內弟等你的話呢,他打算今個兒走。」

  「降大杆子(歸降當兵),是最不光彩的事。你不知道綹子上有好幾個弟兄都是與兵結仇,躲避追殺才當流賊草寇的。」坐山好下馬,多年形成對兵的固定印象很壞的,一時難以改變。有句俗語:當一天鬍子,怕一輩子兵。他拉杆子以來與兵衝突過,也目睹或耳聞兵滅掉某某個綹子。

  王順福極力勸坐山好並沒什麼有利可圖,多是受內弟之託。他說:「安國軍收編老鼻子綹子,我知道有名有姓的,當團長當旅長的大有人在,他們一定給你一個官當。」

  「和當兵的打交道我夠性啦。」坐山好想起不痛快的事情來,是他的傷茬,拿自己的話說是傷榔頭(後悔)。民國初年,日本護路隊拉他們去打俄國人,打死一個俄國人還給十塊鷹洋,打來打去,日本人得勢了,卸完磨殺驢吃,回過頭來殺他們。

  「真不懂你們這些手裡有槍的人,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何年何月殺出個頭緒?我內弟找你的事,大爺你可自己拿主意。」王順福眼裡有槍的兵也好,鬍子也罷,沒什麼區別,誰勢力大誰勝就是王。如今安國軍強大,收編匪綹是自然的事情,鄉間地主如此理解。

  「你的腦瓜皮精薄的,樹葉掉下來都怕砸破頭。」坐山好覺得和順壟溝找豆包的地主說不清槍桿子的事,「我和你內弟說吧。」

  王順福的內弟是安國軍少校,他特從奉天趕來勸降,張大帥命他來三江縣收編鬍子擴充隊伍。

  「張大帥不會虧待你的。」少校說。

  「光對我好不行,我和弟兄們喝過血酒,達摩老祖[1]盟跟前過誓,有飯同吃,有馬同騎。」坐山好義氣為先,他要為眾弟兄們爭得些待遇。

  「接受改編,你們變成部隊,人人受優待。你們綹子可按營的編制,你是營長,四梁八柱分別任連長排長什麼的,這不就是有馬同騎嗎?」少校說。他講安國軍要在亮子裡鎮布防,需要一支隊伍。

  「嗚,這麼大的事情,我得和弟兄們商量商量。」坐山好不是死葫蘆(不靈活),動心了,接受改編後名正言順進駐城裡,吃穿無憂,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那日本人也就不敢朝自己尥蹶子。

  少校看出坐山好猶豫,深一步說:「我奉勸你一句,認清形勢,早一點接受改編。否則,別的綹子接受改編鎮駐防亮子裡,可就沒你們的份啦。」他還說是姐夫王順福說話兒,才同意改編他們綹子。

  坐山好堅持說要回綹子和弟兄們商議,少校說那就聽你們的信兒,不過要快。

  回蒲棒溝坐山好信馬由韁,老馬識途坐騎認得回家的路。荒原如狼一樣換了秋天的顏色——大片的褐色,蒿草一夜之間蔫枯了。放在過去,這個季節正是打大輪(車)的好時機,一車車的糧食劫下來,再變賣成錢,撂管(暫時解散)後腰包鼓鼓地回家過年。

  「唉,今年不成啦。」坐山好滿臉哀傷。

  上個月坐山好做出了後悔一生的事情,他不顧自己的實力,帶馬隊去打劫日本人運馬匹的火車,差一點兒讓護路隊給滅掉,四梁八柱沒剩下幾個人,元氣大傷,兩個弟兄還在日本人手上。

  「我們把他們換回來。」草頭子說。

  「談何容易啊!」坐山好傷心地說,「扛得動槍的人越來越少,還打得了響窯(有槍的大戶人家)嗎?今年弟兄們拿什麼回家過年啊?」

  「大哥,怎麼說還有幾十人。」草頭子說,「打不了響窯,我們收拾二半破子(小戶人家),小悶頭戶(小有錢不外露)。」

  「不能再背累(受難)啦。」

  「我知道大哥捨不得弟兄們……那好辦,我們請財神。」草頭子出謀道。

  請財神,鬍子把一件兇惡的事說得文雅了,聽來似乎很客氣。其實綁票是件令人髮指的惡行,時常充滿血腥,撕票的事經常發生。於是有了空前的大綁票,警察署長的兒子,日本女人,糧棧老闆的娘……三江縣上了擬綁票黑名單的人,還有一長串。

  「大爺回來啦!」站香(站崗)的鬍子遠遠地喊。

  喊聲頓然使坐山好身子挺拔起來,大櫃見了綹子精神起來,他加了幾鞭子,奔騰的馬蹄馳過草甸子,塵土飛揚。

  匪巢前,坐山好勒住馬,馬前腿騰空立起,嘶鳴。

  「大爺!」馬拉子跑過來,為大櫃牽馬,「大爺回來啦。」

  「大哥!」草頭子、大德字一起走過來。

  「嗯,出手幾個啦?」坐山好問「票」的情況。

  草頭子說糧棧老闆的娘贖回去了,得了五百塊大洋。

  坐山好說少了點,糧耗子(糧商)都有錢,狠整他一下。

  「蒼果(老婦人)念課(病)了,我怕她杆兒(死)嘍。」草頭子說,糧棧老闆的娘本來值大價錢,病了就得抓緊出手,不然死啦就一文不值。土匪一般不綁女人,尤其是老婦人,綁來人要養票等著家人來贖,女人不好經管,多是綁當家的、掌柜的、老閨女、老兒子。計劃綁糧棧老闆本人,他身邊跟著保鏢沒機會下手,綁紅眼把他老娘給綁來了。

  「陶署長的兒子呢?」

  「還沒出手。」

  「為啥?」坐山好問。

  「第二封海葉子飛出了,花舌子還沒回來。」草頭子說,「送去了順風(耳朵),估計能見效。」

  「怎麼,陶奎元不肯贖?」

  「我正準備第三封海葉子。」草頭子說。

  「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乾脆剁下陶雙喜的一隻托罩子(手),我就不信,他的屁股能坐穩炕。」大德字狠毒地說。

  「他要真的不想贖,咋地都是白費,等花舌子回來便見分曉。」草頭子說。

  「進去說。」坐山好朝自己的撮羅子走去。

  「大哥你們嘮著。」大德字藉口離開,「我去遛遛馬。」

  「『掛牌』的大煙瘦子是不是有問題。」坐山好有些放心不下,說,「陶奎元霸占了他的女人,他不情願當王八,別是借咱的手為他報私仇。」

  「他抽大煙急需錢,女人是他拱手相送的,也為得到錢。那天……」草頭子講了會見大煙瘦子的過程。

  「我想為爺爺做件事。」大煙瘦子說。

  「你要做什麼?」草頭子沒跟大菸鬼打過交道,實際說他瞧不起抽大煙扎嗎啡的人,那首民謠他記得:

  鴉片煙,

  上了癮。

  頭上發,

  結成餅;

  兒女不願問,

  老婆嫁別人;

  家產都盪盡,

  死在牆角根。

  「我掛牌。」大煙瘦子說。

  「你要多少?」

  「半擗。我保證弄來他……」大煙瘦子倒很內行,給鬍子掛牌綁票成功,有時可以分一半贖金。

  「不行,你要的太多。」

  「那就三七開。」大煙瘦子急於成事。

  「成交。」草頭子同意按這樣比例分錢,卻不同意大煙瘦子弄票來,鬍子要親手綁人,說,「不用,我們自己動手。」

  「主動上門,道理不會有什麼故故懂(詭計)。」坐山好說。

  草頭子摸清了大煙瘦子的底兒,他原在一個草台班子唱蹦蹦戲演丑角……那個旦角小蘇丫和他暗戀……他染上大菸癮,戲班子攆他出來,小蘇丫為情也離開蹦蹦戲團,兩人在鎮上流浪。陶奎元看上了小蘇丫,她便同意給他做三姨太,換來五十塊大洋給大煙瘦子買大煙土……估計是斷了頓,才要給鬍子『掛牌』,因此說,大煙瘦子托殼(可靠)。

  「大煙瘦子托殼就好。徐老三他?」

  「心欠了縫兒……」草頭子說出不算壞的消息,「他說,要和你嘮嘮。」

  「叫他到我的窯(房)里來。」坐山好說。

  徐德成跟著草頭子走進大櫃的撮羅子,坐山好躺在狼皮褥子上,滋滋地抽旱菸。

  「大當家的。」徐德成打招呼。

  「拐著吧。」坐山好說。

  徐德成沒聽懂這句黑話的意思,望向草頭子。

  「讓你坐下。」草頭子說。

  「哎。」徐德成坐下來,低垂著頭,見大櫃總讓他有些惴惴默不安。

  「聽說你還是二意思思的,」坐山好開口,說,「留下好處老鼻子(多)了,你好好想想。」

  「我想回去教書。」徐德成說。

  「這亂巴地的年月,你能教穩當書?就說你家吧,儘管修了炮台,雇了炮手。可是,你們有綹子上的人多?有我們的槍頭子硬?即便一個綹子砸不進去,幾個綹子聯手,你家頂得住?那天你親眼見了,我們即要砸(打)進你家院。」

  徐德成承認坐山好說的不無道理,因此他默默地聽著。

  「這一帶大戶人家,要麼給我們當活窯,要麼家裡有秧子隊(武裝護院)……總之,得與綹子有特(親屬關係),不然,等挨搶。」鬍子大櫃說。

  徐德成滿臉猶疑。

  「事實上你的手已插進了磨眼,碾也得碾,不碾也得碾啦。」草頭子趁機說,有連唬帶嚇帶脅迫的意思:「這次我們綁了誰的票?警察署署長的兒子。你寫信就等於參與了,他不會放過你的……警察說我們是『當一天鬍子一輩子扒不掉賊皮子』。徐老三,你沒第二條路可走,入綹子吧。」

  「我入綹子我家就太平?」徐德成活了心,通匪的罪名不輕,官府與為匪論處,他問:「別的綹子就不會搶我家?」

  「當然,我會給你一鎮宅之寶。」坐山好說,「保你一家太平無事。」

  「啥?」徐德成問。

  「現在不能給你。得等你掛柱(入伙)後,成為我們一家人時再給你。」坐山好深一步說,「你識文抓字,虧待不了你,我讓你當字匠。」

  徐德成仍沒下定決心。撮羅子外邊聲音嘈雜,草頭子透過門縫朝外望,說:「花舌子回來了。」

  「不知事兒辦得咋樣啦?」坐山好急切知道事情的結果。

  「我去看看。」草頭子站起身,去的工夫不大,很快回來,說,「成啦!他順手牽來一隻肥羊。」

  「好啊!」坐山好喜上眉梢,問:「是大秧子(有錢的)?還是小秧子?」

  「亮子裡煎餅鋪的鐘山東子,還沒過篩子(審問)。」草頭子說,「人送到了秧子房。」

  「抓緊過篩子,看有沒有貨兒(讀音:賀),沒有早點放了。」坐山好說。

  往下要研究換票的事,坐山好叫徐德成再好好考慮,言說過了這一村,可就沒這一店。

  撮羅子剩下坐山好和草頭子。

  「我尋思好了,陶家這個秧子出了手,馬上進行換票。」草頭子說,「這幾天我叫徐老三和日本女人談呢。」草頭子說。

  [1]達摩老祖:即達摩多羅,十八羅漢之一,是東北土匪崇拜的老祖。宗教有十八羅漢殺富濟貧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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