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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3:41 作者: 徐大輝

  兩道沙坨子夾一條水溝,溝里長滿蒲棒草,因而得名蒲棒溝。亮子裡鎮東有白狼山,西有蒲棒溝、野狼溝……鬍子大多隱藏在兩溝一帶的荒原上,說鬍子虎視眈眈亮子裡鎮也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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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山好綹子壓(呆)在蒲棒溝,百十號人馬居住在撮羅子[1]里,四梁八柱[2]分住在地勢較高的地方,以表明他們地位要高一些。秧房掌柜的撮羅子建在顯眼處,一丈多高,地面直徑兩丈多,空間較大。撮羅子內掛滿刑具,可見是審人、受刑的地方。

  吊在門口的馬燈被風吹動,燈影搖曳。票兒陶雙喜被綁著雙手,孩子一臉的恐懼。秧子房掌柜的正審問他:「叫啥名?」

  「雙喜。」陶雙喜顫慄地答。

  「今年多大啦?」

  「十二歲。」

  「你爹叫啥名?」

  「陶奎元。」

  「嗯,你家誰對你好?」

  「我媽,我大媽,我三媽。」

  「你究竟幾個媽?」秧子房掌柜的聽得糊塗,問。

  「算不算走了不回來的和病死的?」

  秧子房掌柜的說算,都算。

  「一共六個。」陶雙喜扳著手指算算,而後答。

  「六個?」秧子房掌柜的驚訝道,「你爹是脬卵子(公豬)。」

  「我爹不是脬卵子!」陶雙喜維護老子尊嚴,說,「我爹是署長。」

  「是,署長少爺雙喜你聽著,你老老實實聽話……你要是不聽話,可要給你開皮。」秧子房掌柜的瞟眼各種刑具。

  陶雙喜驚恐地望著那些刑具,許多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二龍吐須的鞭子還認得,和爹的馬鞭子差不大概其,只多了一根鞭繩。

  「知道啥是開皮嗎?」秧子房掌柜的問。

  「知道,我爹經常給我五媽開皮。她死了。」孩子目睹家庭暴力最悲慘一幕,爹皮鞭蘸涼水抽打五媽,口裡罵道:叫你養漢(私通)!打死你這個養漢精(慣於私通)!至今他也不明白啥是養漢。

  一隻褐色的螞蚱鑽進撮羅子,竟然落在秧子房掌柜的大腿上,他狠狠拍死那隻螞蚱。卻和藹地對孩子說:「你只管吃飯睡覺,當在你們家裡一樣。」

  「抓我來幹啥?後天我得回四平街念書……啥時讓我回家?」

  秧子房掌柜的沒回答,他起身抱一抱乾草蓋在陶雙喜身上,隨手捻低燈芯,馬架子裡頓時黑暗,說:「睡覺吧,狼進來你叫我。」

  「狼?」陶雙喜害怕起來。

  「別出門,出門狼掏(咬)你肚子。」秧子房掌柜的嚇唬道。

  陶雙喜蜷縮柴草中,大氣不敢出。朦朧的月光透進撮羅子,放哨的鬍子持槍來回走動和數匹馬吃夜草的咀嚼聲時斷時續傳來,偶爾也摻雜嘶啞的狼嘷。

  徐德成輾轉反側,鋪上的干烏拉草嘩啦作響。

  「翻身打滾地瞎折騰啥!」大德字喝叱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睡不著是吧?」

  「草扒子咬我,睡不著。」徐德成說。生活在三江地區的人對這個吸血昆蟲太熟悉了,形狀像蜈蚣,民間一句說極端自私的人:誰誰屬草扒子的,光吃不拉。

  「給你的菸袋油子你抹了嗎?」同鋪的大德字問。

  「抹了,不頂事,還是咬。」

  「紮緊褲腳。」

  「沒繩子。」

  「給你的馬蓮葉呢?」大德字從枕下摸索,一把馬蓮葉揚過來說,「使它紮緊褲腳。」

  徐德成摸黑紮上褲腳。問:「蟲子不咬你?」

  「咬你不咬我就對了,它不敢咬我。你得學會抽菸,滿身菸袋油子味兒啥蟲子都怕,蚰蜒、瞎蠓……特別是長蟲(蛇)更怕菸袋油子。」

  「長蟲?」

  「字匠讓野雞脖子長蟲咬死的,他要會抽菸不能死。晚上長蟲鑽進他的被窩……早晨發現渾身黢青,人都梆梆硬了。」大德字舉個恐怖的例子,說字匠沒死在槍彈之下,給毒蛇咬死。北方毒蛇很少見,渾身花花溜溜像野雞的羽毛顏色,故名野雞脖子。

  「天哪!」

  「你頂替他的角兒,當字匠。」

  「字匠盡幹些啥?」

  「專門寫信啊,咱們綹子沒一個會寫字的人,所以幾十里地外費心乏力地把你弄來。」大德字說,一張狍子皮從身上踹開。

  「有多少信啊,還專門擱個人寫?」

  「可多了去了。你沒見秧房裡的那個小子嗎?他是三江縣警察署陶奎元署長的兒子。人在咱們手上,就得給他爹發信……」

  「你說你們綁了警……」

  哈哈,大德字大笑,為徐德成大驚小怪發笑。警察署長算個啥?就是警察局長、廳長爺爺也敢綁。他說:「實話對你說吧,要不是瞧你有用場,也綁你家。人都選定了,不是你,而是你大哥,後是你四弟。知道原因嗎?你大哥是當家的,綁了他家裡必然不惜重金贖人。綁你四弟是他年齡最小,你大哥見他可憐,不可能不救。」

  徐德成聽此,不禁大吃一驚,鬍子竟有這樣惡毒計劃。

  「你家大哥還識相,讓你跟我們走算走對啦。敬酒不吃吃罰酒,遭殃的是你們一家老小。」

  「你們咋知道我在家……」

  「還用問嘛,都準備綁你家人了,啥底都摸清。這麼說吧,你家從老到少,每個人都……就差不知道你身上長几顆痦子。」大德字說,「睡吧,明早上水香草頭子帶你去秧子房。」

  「幹什麼?」

  「見票啊,見了票你好寫信。」大德字說。

  徐德成還想問,大德字重新蓋上狍子皮,很快響起鼾聲。

  次日,草頭子帶徐德成走進秧子房,他往角落裡一瞅,差一點兒怪訝出聲來。已鬆開綁的陶雙喜蹲草鋪上,面前放著泥瓦盆兒,可見裡邊裝的粗糙飯菜。

  「雙喜!」

  「老師。」陶雙喜奔過來,撲到徐德成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唔,你們原來認識?」草頭子驚訝。

  「老師,我要回家。」陶雙喜哭著說。

  「想回家是吧,那就聽爺爺的話。」草頭子過來摸摸陶雙喜的頭,說,「聽說你不肯吃飯,不吃飯走不動路,走不動路怎麼回家啊?」

  「這小子嗓子眼兒細,咽不進去粗米大飯。」秧子房掌柜的說,「沒肉他不肯掯富(吃飯)。」

  「他在家吃精食慣啦,冷不丁吃這些,實屬難為他啦。」草頭子對秧子房掌柜的說,「你去叫伙上重新給他做碗挑籠子(麵條)。順便到我窩棚把筆墨紙拿來。」

  「好。」秧子房掌柜的望著陶雙喜說,「這小子倒還懂事,沒哭沒嚎。」

  「雙喜,」草頭子態度極溫和地問:「你想不想回家?」

  「想。」陶雙喜答。

  「想回家就得聽話,吃飽飽的。雙喜,一會兒我們給你爹送信去,你有什麼話要對你爹說,告訴你的老師,他給你寫上。」草頭子對孩子說。

  陶雙喜望著徐德成,他不信任別人,卻信任老師。

  「說吧,你爹能看到。」徐德成說。

  陶雙喜嘴撇了撇,眼淚吧嗒掉下來,說:「讓我爹快來接我回家。」

  秧子房掌柜的端來碗麵條,夾肢窩夾著紙筆。鬍子勒索贖金的信不是隨便寫的,有一定的格式和規矩。

  「……贖金的價碼大點兒開,五千塊光洋,不,八千。時限三天準備齊,屆時我們派人前去聯繫,再商定交錢交人具體事宜。」草頭子口授勒索信的內容。

  徐德成鋪開紙,研墨,動筆寫。

  草頭子說一定寫上要想人囫圇個兒地回去,就別耍什麼花招。

  「大爺叫你。」一個鬍子叫走草頭子。

  徐德成停下筆,等水香草頭子回來。想和昔日的學生說點什麼,秧子房掌柜的在場,他不便說。此時此刻,他的心情說多複雜有多複雜,在鬍子老巢里偶遇到自己的學生,令他始料未及,一時方寸大亂,幫鬍子寫信的事等於敗露了……

  草頭子見穿戴刻意打扮的坐山好在撮羅子前,馬鞭子抽打蒿草尖,有蒿子的殘葉紛落。

  「大哥。」

  「領徐老三過去了?」坐山好問。

  「是,他是那個尖椿子(小孩)的先生(老師)。」草頭子說,「他已動手寫信。」

  「熟脈子(熟人)好啊,熟脈子好。」坐山好悅然,說,「這回徐老三回不去了,還咋回去啊?」

  是啊,陶奎元知道信是他寫的,你說你與鬍子沒瓜連不行,警察署長絕不會放過他,因通匪也不會放過徐家。

  「逼上梁山!」坐山好正專心磨眼(挖口心思)留住徐德成當字匠,希望出現這樣的結果。他說,「見那兩個日本草兒(女人)沒?」

  「還沒有,我讓他先描朵子(寫信),然後再見她們。」

  「好,好。」坐山好滿意水香的安排,說,「寫得蝎虎點兒,陶奎元這樣的人不好彈落(征服),非狠的茬兒不可。」

  便宜不了他!這回得讓陶奎元傷傷筋動動骨。草頭子心裡早有譜,綁警察署長兒子的票,可不是完全為了錢財,氣不過他幫狗吃食——為日本護路守備隊賣命——狠治他一下。

  「我有事去王家窩堡幾天,綹子的事你大拿(全管)吧。陶奎元不會輕易認頭緒,慢慢地來。『票』一定要養好,別磕別碰嘍。」坐山好特地叮囑:「在日本草兒的身上多下些工夫,萬萬不可換炸了[1],我們幾個弟兄還在日本守備隊手裡。」

  「是,大哥。」草頭子說。

  「大爺。」馬拉子牽來一匹鞴好鞍子的馬。

  「你多和徐老三嘮嘮,」坐山好上馬,說,「透話給他,只要他願留下作字匠……」

  「我明白。」草頭子目送坐山好飛馬遠去。他知道大當家的去王家窩堡幹什麼,那裡有他的想兒(惦念),齊寡婦迷住了他,去見她。

  [1]撮羅子:《關東舊風俗》(佟悅著)載:「撮羅子」又稱「斜仁柱」或「撮羅昂庫」,是鄂倫春、鄂溫克、赫哲等東北狩獵和遊牧民族的一種圓錐形「房子」。

  [2]四梁八柱:四梁即通天梁——大櫃;托天梁——二櫃;轉角梁——扳舵先生;迎門梁——炮台;八柱即掃清柱——總催;狠心柱——秧子房掌柜的;佛門柱——水香;白玉柱——馬號;青天柱——稽查;通信柱——傳號;引全柱——糧台;扶保柱——崽子、皮子。

  [3]換炸了:換票相當危險,安排不當可能給對方消滅,換票失敗,給對方消滅,稱為換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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