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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18:13:11
作者: 徐大輝
譚村長一個人偷偷出村去亮子裡鎮報警,鞭馬急火地朝前趕路。得得得!馬蹄叩磕原野土路硬鹼地面。他回望火光閃亮和槍聲不斷的村落,催馬:「駕!駕!」
鬍子猛衝猛打,燃燒的院大門即將被撞開。
「別打了,坐山好大爺,」炮台里傳出徐德富的妥協聲,「我們交人!」
坐山好聽見,對炮頭大德字說:「徐家告饒啦,叫弟兄們住(停)。」
「會不會有詐?」大德字狐疑道。
「量他們也不敢和爺們耍心眼兒。」坐山好說。
鬍子還在奮力砸燃燒的院大門,大德字驅馬到跟前說:「住!別砸啦。」
「咋地?眼看著就踢(打)進去了,住?」砸門的鬍子不解地說。
「大爺的命令,住!」
砸門的鬍子只好停手,槍聲漸漸稀薄下來。坐山好撥馬到東炮台下面,喊道:「徐當家的,叫你家老三出來吧。」
大院內,徐德成向仍然著火的大門走去,四弟徐德龍突然跑過來,拽住他的衣襟說:「別去啊三哥!」
木大門轟然燒開個大窟窿,可見馬背上的鬍子張牙舞爪。
「沒事兒,」徐德成疼愛地拍拍四弟的腦門說,「三哥沒事兒的。」
「三哥,你答應教我打算盤。」
「等我回來教你歸片(算盤打法)。」
「大扒皮(算盤打法)。」徐德龍稚氣地說,都到了什麼時候,他還惦記三哥教他打算盤。
「一定教你大扒皮。」
不是徐德龍鬆開手,是徐德成掰開四弟的手,走出著火的大門,和馬戲團表演一樣鑽過一個火圈,大德字帶過來一匹空鞍的馬。
哇!——大院裡響亮著嬰兒落地的啼哭聲。
「三爺!」王媽急匆的步子跑來,隔著火圈報喜道,「恭喜三爺,三奶奶生個千斤。」
徐德成探進馬鐙的一隻腳停住,轉頭向老宅深處望去。火光中可見他的表情非常苦楚。
「走吧,三爺。」大德字催促道。
徐德成頭沒再回一下,跟鬍子馬隊走了。
搬兵的譚村長到了鎮上警察署。警尉馮八矬子問:「鬍子到了你們獾子洞,多少人?」
「老鼻子啦。」譚村長一臉風塵說。
「別血呼拉掌(非常嚴重)的!」馮八矬子長咧咧聲問:「哪個綹子?」
「不知道。」譚村長說,「聽到槍聲我急忙趕來報告……」
「多少人不清楚,哪個綹子不知道。咋去剿?」馮八矬子身子朝下矬去,頭與椅子背齊平。馮警尉個子小,在家排行老八,人送綽號八矬子。
「快點兒,再耽擱,鬍子恐怕打進徐家。」譚村長心急火燎說,「徐家頂不住鬍子。」
「那什麼你和老徐家沒親戚吧?」馮八矬子有些怪味兒地道。
「沒有,可我是村長。」譚村長說。
「你等一下,我去報告署長。」馮八矬子慢悠悠起身走向另間屋子,陶署長正和鐵路日本守備隊長角山榮在一起。
「報告署長,獾子洞譚村長來報,說他們村進了鬍子。」
「嗯,鬍子踢坷垃。」陶奎元聽後幾乎無動於衷,反倒責備部下道,「大驚小怪的!」
「是,譚村長說槍聲像爆豆一樣密集,像似一個大綹子。」馮八矬子畢恭畢敬地說。
角山榮望著陶奎元,問:「踢坷垃是什麼的幹活?」
「踢坷垃是鬍子的黑話,」陶奎元解釋道,「攻打土大院。」
「踢坷垃,踢坷垃。」角山榮用腳空踢了一下,琢磨踢坷垃的含義。
「讓他等著,我和隊長談完事就過去。」陶奎元望眼角山榮說。
「是,署長。」馮八矬子走出去。
「踢坷垃的鬍子是不是坐山好?」角山榮問。
陶奎元沒回答他,譚村長聽見槍聲跑來鎮上,他也不知道是哪綹鬍子所為。如今三江一帶,遍地是鬍子,誰說得上是哪一綹鬍子。不過角山榮可不是瞎猜,他今晚特意為坐山好綹子的事來找警察署長。
幾天前,角山榮的情人山口惠子連同從哈爾濱來看望她的妹妹山口枝子,一起給坐山好綹子綁去。
「鬍子為什麼綁她們姐妹啊?」陶奎元疑問。
「報復,對著我。」角山榮說。
事情的起因是坐山好綹子打劫火車,遭角山榮的守備隊打擊,鬍子死傷過半,現在還有幾名四梁八柱在日本人手裡。
「他們換票……」角山榮說,他清楚換票是鬍子獨特手段,換票不單單是換人,有時是以人換物。坐山好綹子綁架山口惠子姐妹,明顯是以人換人。
「隊長認定是坐山好乾的?」陶奎元需要弄清楚,守備隊長要求警署派密探尋找人質的下落,首先要知道是哪個綹子鬍子乾的。警署現在掌握一批鬍子的情況,例如,綹子的大櫃、報號、大體所在地點等等。這也是角山榮自己不派兵去找山口惠子姐妹的原因。
「坐山好綁架走她們後,傳話給守備隊,說是他們幹的。」角山榮說,「陶署長對鬍子比我們熟悉,找他們容易些,只要確定坐山好綹子藏在哪裡,守備隊出兵去解救人質。」
「隊長的事就是我的事,守備隊的事就是警署的事。」陶奎元巴結日本人,亮子裡的百姓背地裡說陶奎元舔日本人的腚,更有嘴損的說他舔痔瘡。日本人的屁眼兒是不是長痔瘡,草根百姓沒人看見過。
角山榮聽陶奎元的話舒服,也許是舔的舒服。
馮八矬子走進來,譚村長急忙問:「咋樣,陶署長怎麼說?」
「讓你等著。」馮八矬子瞥眼譚村長的腿部,竊笑。
譚村長這才發現自己一隻腳穿著鞋,另一隻腳光赤著,說:「出來匆忙,太匆忙。」
「你像被狗攆了似的。」馮八矬子耍笑他。
「鎮上有沒有開門的鞋鋪,我弄雙鞋。」譚村長說。
「雞都叫二遍啦,哪家鋪子挑燈賣鞋?」
再說徐家大院,當家的徐德富率領全家老少扑打余火,會點兒木匠活的佟大板子,卸下燒得破爛不堪院大門,重新安上備用大門。管家謝時仿在院裡的轆轤把井前汲水,柳罐斗子倒進木水筲里,擔在肩上一路小跑到大門前,有人接過水筲潑向明火。
院內公雞開始啼鳴。
「佟大板子,」徐德富差遣下人道,「老牛婆要走,你現在套車送她,順便把程先生接過來,多忙也得來,對他說昨夜傷了兩個炮手,一定多帶治紅傷的藥。」
「哎,哎!」佟大板子答應著,去馬棚子牽牲口套車。
「派個人和佟大板子做伴兒,深更夜半的,去鎮上有段路兒挺背。」徐德富對管家謝時仿說,「呆會你告訴全院人,有誰問起德成,就說去奉天串門。」
「嗯吶。」謝時仿應道。
撲滅了火,又安排妥當送走老牛婆曹氏,徐德富回到正房臥室,一層層解開腿帶子。夫人徐鄭氏從搖車子裡抱出幼兒夢地,放在炕口袋上,說:「雅芬請你給孩子起個名子。」
「等德成回來,讓他給起吧。」徐德富疊放好藍布腿帶子,問:「孩子大不大?」
「大胖姑娘,七斤八兩重,那個著人喜歡。」
「好,好。」
「雅芬人像瘦猴似的,生的孩子倒不小。」
「晚上誰照料她?」
「他二嫂。」
徐德富不放心地說:「二嫂沒伺候過孩子,行嗎?」
「還有王媽幫照眼。他二嫂見到雅芬生的孩子,眼淚汪汪的。」
「嗯?」
「她苦苦地守,也沒個結果,啥時才是個頭哇。」
「給我菸袋。」徐德富心裡發苦,想抽菸。
徐鄭氏從煙笸籮里裝袋煙,將菸袋遞給他,扔過火柴去,徐德富沒用,對著燈火點著煙,深吸幾口,二弟德中一晃走了七、八年,音訊皆無。那年德中去北平念書前,爹急忙下火(草率)要給他們圓房,二弟死活不肯,當時他就看出來了,德中不同意這樁婚事。
「爹還不是可憐二嫂,沒爹沒娘的。」徐鄭氏說。
「收養人家的孩子,好事做到底,長大了她嫁給誰,隨她的心愿不就結了。非要生拉硬別的拉郎配,硬擰下來的瓜甜嗎?」徐德富嘆然道,爹老腦筋,心眼兒又小,怎肯讓她白白吃了幾年閒飯。人說話嘛,二嫂可沒白吃白喝徐家的。從小就勤快,又剛強,寧可自己身上受苦,也不叫臉上受熱。一人頂個門戶,德中常年不在家,真不容易。
「老守著也不是個辦法,有相當的人家……」她設身處地為二嫂著想,很同情她。
「這話你可萬萬說不得,好像大院容不得她似的。要說,也得她自己先開口。」徐德富說,他埋怨起二弟來,「德中也是的,何是咋地該給人家痛快話,老是扔把笤帚占盤碾子怎麼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