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8:11:27 作者: 徐大輝

  現在,誰叫朱洪達,或者朱少爺,他都不會答應,若是叫二龍戲蔓,朱家少爺樂呵呵地答應。

  二龍戲蔓白天樂呵呵,太陽落山就想家。

  算算離家兩年有餘。

  月光中的荒原空蕩蕩,沒了家庭融融溫暖氣氛,朱洪達產生淡淡悲傷。

  朴美玉對他一直很好。晚上睡覺把他放在馬架裡邊,自己睡在外邊,這樣就甭擔心狼會傷害他。

  二龍戲蔓剛來一張白白小臉,周身透著孩子氣,斯斯文文的少爺相。現在面堂紫紅,滿身野花和青草味,也會學了一些土匪黑話:拖條(睡)、拐著(坐)、磁碟兒(笑)、劈蘇(哭)、甩陽子(大便)……學會打槍和騎那頭大紅騾子。

  有一天他懇求道:「割了我的辮子吧,我不當姑娘啦。」

  「你爹會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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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他呢!梳小辮穿花裳多難看。」二龍戲蔓現出幾分小男人味兒,朴美玉沒表態,他撅著小嘴生氣地說,「你是大哥,我是小弟……」

  朴美玉沒吭聲。朱洪達還有很多事情不懂得的。真正稱大哥要在舉行入伙插香儀式後,成為綹子的一員,那時才可稱兄道弟。

  朴美玉決心收留這個孩子,培養訓練他成為真正而地道的鬍子。少爺穿著妖艷的花衣裳又梳著辮子讓人看著彆扭。

  朴美玉掏出刀子說:「來,先割掉辮子。」

  嚓嚓,割韭菜似的削短頭髮,青黢黢的頭茬,二龍戲蔓顯得精神帥氣。朴美玉接著扒掉他的帶大襟花衣服扔掉,說:「衣服也不要啦。」

  光赤赤的小男人很結實,下身垂吊那堆玩藝也很棒。盯他小雞雞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大好意思呢!

  「二龍戲蔓你先躺著,我給你縫件袍子。」朴美玉把他抱起來放在平展展的沙土包上,蓋上斗篷,然後鑽進馬架胡亂翻箱倒櫃,扯出幾塊大布(民間粗紡的)割碎,粗針大線地縫製起來。

  很快,口袋似的便褲縫成,又做了件汗褡兒,親手給他穿上。一個活脫脫的小男子漢,出圈馬駒子似的奔跑起來。

  又是一個荒原雨夜。馬架外秋雨淅淅瀝瀝。蹦達了一天的二龍戲蔓睡了,被窩裡不老實,練起拳腳,很有力地蹬踹身旁的朴美玉。一次手伸出棉被外,他給放回去,盯著這張稚氣的臉,思緒萬千。曾有一張臉讓他懷念,想起來就想痛哭一場。

  後半夜二龍戲蔓睡毛愣了,猛然起身,亂摸亂叫直喊娘。朴美玉將他攬進懷裡,摟起衣襟,把那隻小手按在胸前。或許是本能,那隻手不安分地劃拉起來,揪住乳頭,捏了捏,慢慢睡去。

  綿綿秋雨灑下無限愁絲。

  朴美玉聲聲嘆息扯得很長。也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真實地暴露自己,很響地嘆息很響地哭。秋天眼看過去,青紗帳一倒,荒甸子就無法藏身,那時候自己就要往西走,穿過荒荒大漠,到沒人煙的地方藏匿。二龍戲蔓怎麼辦?與綁他票前後的想法大相逕庭。

  朴美玉從項點腳處得知黑龍會的小野摳去自己的眼珠,是為給林田數馬換。起初的動機是報復林田數馬和丁香,把朱洪達帶進荒原,朝夕相處產生了感情,真的有點離不開他啦,初衷隨之改變。隻身一人在荒野間苦熬歲月,太孤獨了。

  有一段時光里大紅騾子成為知己,無數心曲向它傾訴。有時候冒險到遠村去一趟,並非為了錢財食物,為看眼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行,是一種滿足。離開人群獨居荒野如此看來是殘酷的。二龍戲蔓的到來,很快成為精神的依託。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走了。那剩下自己日子咋過?早早晚晚終會有那一天的。好在人不能一時想得那麼遠,相處的日子還很長。

  離開朱家落草為寇,起根發苗給項點腳綹子插扦,一切都是河上漂引起的。

  那天荒原搭車河上漂制服了兩個劫道土匪,臨近索布力嘎鎮又拱手辭別鬍子,化險為互,心情舒暢而忘乎所以,產生極其危險的想法和念頭,到索布力嘎鎮集市上逛逛。

  順利通過城門軍警的檢查,街巷分手時,河上漂對王青龍說還搭他們的車捎腳回去。工夫不大,河上漂被警探拿獲,帶到警署審訊室,見王青龍、朱敬軒坐在那裡,一切就都明白啦,沒否認沒分辯,承認自己是鬍子,報號河上漂。

  「爽快,是條漢子。」警察署長欽佩河上漂痛快豪爽,說,「有什麼話你可對鄙人講,也可對朱村長講。三天後你的首級將懸掛城頭示眾。」

  河上漂對生死早置之度外,只說聲謝謝,沒有什麼話留下,恨恨地看朱敬軒、王青龍一眼,當日被關進死牢。

  要處極刑的人都戴上沉重的鐵鐐,手被反綁著。牢房鐵門透進幾縷昏暗馬燈光,河上漂聽見獄警的腳步在移動。

  夜半,瘮人的貓頭鷹叫從荒原斷續傳來。人們都說貓頭鷹一叫就要死人,或許,它就是為自己叫的,河上漂想。

  死牢走廊又響起腳步聲,一個大菸鬼模樣的老獄警,從死牢窗口朝里望,死死地盯著河上漂。

  這老傢伙性變態,那個年月還很少有人使用「同性戀」這個洋詞。鄉下人極粗俗地稱為「操屁眼子的人」。他是警察署長的表哥,這一惡癖其他獄警視而不見,反正都是要處死的人。啥物件最終也得爛了扔掉,任他風流吧。

  死囚河上漂的細皮嫩肉勾住了老傢伙的魂,前半夜人多不好動手,惡臭的唾沫朝值班的獄警背影吐了幾口,終於熬到夜半換崗。

  老獄警開開死牢門,湊到河上漂身邊,乾瘦的手指摸向他的屁股,娘們聲娘們氣地說:「你真好,多大歲數啦。」

  河上漂明白老傢伙是什麼人了,他突發奇想……一線希望在他心中升騰。於是就順著老傢伙想法發展,瞅准機會。

  「我二十二歲。」河上漂說。

  「娶妻生子了嗎?」

  「一朵花沒開!」

  「怪可憐的,脫生個男人,沒沾那種事……」老傢伙演著調情戲,很像發情的母羊,解開自己的褲腰帶,露出乾巴巴的屁股,一副俠肝義膽模樣,說,「打從前清朝起,我家就吃齋念佛,行善積德。來吧,我就為你……」

  只瞥一眼老傢伙的神秘處,河上漂腸胃翻騰直想嘔吐。鬍子綹子裡經常發生這種齷齪事,較大綹子規定不准接近女人,不少鬍子性饑渴,和馬做愛的,同性相互刀對刀、槍對槍的……逃脫的機會來了,河上漂說:「老人家佛心,小的不孝了,可是手腳動不得呀。」

  「那好說。」老傢伙認為魚上了鉤,掏出鑰匙開開河上漂的腳鐐,又去掉綁繩,然後靠在牆根,撅起屁股等待著滿足和刺激。

  河上漂盯住那戳在牆角那桿槍,來到老傢伙跟前,突然飛起一腳,老傢伙球似地被踢出,頭撞到牆上昏死過去,褲子還滑稽地絆在雙膝下。弄到一把槍,河上漂如虎添翼,打死幾名警察後越獄。

  「大哥,我讓朱敬軒給禍害苦了,差一點兒丟了命……」逃回綹子的河上漂添油加醋地敘說落難的過程,目的激怒大櫃項點腳。

  當年情急之下鑽進狼洞,躲過殺戮的項點腳,重新拉起杆子,做上了大當家的——大櫃,他是俄國花膀子隊唯一的倖存者,他的逃脫意味著仇恨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撒在荒原上,發芽長成無法阻止。全隊的毀滅並沒有嚇破項點腳的膽,局紅管亮(人強馬壯)報仇血恨是他的夢想。

  「哪個朱敬軒?」項點腳問。

  「謝力巴德的村長。」河上漂說。

  這就有了前面項點腳裝扮成賣麻花的小販,到朱家望水(偵察),給王青龍識破,吊打在馬棚子裡的夜晚,朴美玉救了他的故事。

  朴美玉想逃出朱家,採用了大膽的方式,給鬍子插扦。她當初恨朱家,但是不想殺朱家的人,因此在與項點腳陰謀搶劫時,她提出了條件:不傷朱家人。

  項點腳答應,鬍子大櫃說話算數,吐出唾沫落地就是顆釘。朱敬軒痛惜家財被掠奪之餘,暗自慶幸,一家老小毫毛未損。他顯然不知朴美玉插扦時和鬍子談的條件。

  朴美玉跟著項點腳的綹子走了半年,一個羸弱的女子,殺殺砍砍搶搶奪奪中,成為威風凜凜的鬍子。打家劫舍不是她的目的,一樁宿仇未報,她發誓找到摳去自己眼睛的人。

  「摳你眼睛的是不是一個日本人?」項點腳聯想到他所知的一個真相。

  「啊,是啊。」朴美玉吃驚,「你怎麼知道摳我眼睛的是日本人?」

  項點腳不肯說出真相,他在信守一個諾言。他說:「怎麼知道的你別問,我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

  朴美玉得知摳自己眼珠是為給林田數馬換,巧合的是朱敬軒說他的兒子是林田數馬的。對憲兵隊長的間接仇恨,促使她尋機報仇,綁架朱家少爺她認為是最好解恨的報復。

  綁票的目標是確定了,可是朱洪達從不出院。硬闖進去綁人嗎?高牆深院炮台地堡暗槍,即使進得去,也難出得來。機會到底還是來了,朱老爺子謝世,朱家大操大辦喪事,以此收斂錢財。終日緊閉的大門敞開,迎接四面八方趕來獻幛辭靈的人。

  靈棚搭建在院心,數名剌叭匠子吹的《工尺上》、《放鴨》、《小開門》送葬調,楚苦動人。參加葬禮的人魚貫入院,朴美玉混在其中,排隊磕頭到靈棚前,綁了朱洪達……

  秋雨依然未停,冷風鑽進馬架。睡夢中的二龍戲蔓似乎覺出冷,先是頭後是全身鑽進朴美玉被窩——獸皮卷,小臉緊往她的胸前貼,熱乎乎的嘴唇豬羔吃奶似的亂拱……朴美玉整夜沒合眼,一直想著這個問題:放二龍戲蔓回家,還是繼續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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