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包工頭跑了,我去向鬼要錢?」 一
2024-10-03 18:04:54
作者: 賀緒林
不覺到了年底,大小市場悄然擺滿了年貨。時下儘管許多洋節向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發起了挑戰,但舶來品怎敵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傳統節日。放眼大街,人們大包小包的購買年貨,營造著年的熱鬧氣氛。火車站和汽車站擠滿了回家的農民工,有的坐在裝著鋪蓋卷的蛇皮袋上,一邊啃乾糧一邊大聲呼喚同伴;有的在冰涼的水泥地面鋪上幾張報紙,往上面一躺,一邊吸菸一邊罵人多太擠;更多的是扛著行李提著包排隊購買車票,鬧哄哄得如同開水滾了鍋。有道是: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在外忙活了一年,大夥都想早點回家和親人團聚。鐵子也思鄉甚切,歸心似箭。他在火車站踅摸了大半天,最終又回到了住處。他怕回家惹出麻煩來。夜深人靜,他不能成眠,獨自嘆息。
這天中午,閒暇無事。舒芳和王嫂帶著小雨出去玩了,鐵子提著一把大剪刀修剪草坪四周的冬青綠籬。這工作原本不是他的,每次修剪綠籬楊玉環都是從外邊請人。他說這活還用請人,買把剪刀交給我吧。於是,他就成了楊玉環的業餘花工。
活很快就幹完了,鐵子站在綠籬前望著不遠處大街之上購買年貨的人來來往往,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隨口吟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忽然身後有人接了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鐵子回頭一看,楊玉環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笑微微地看著他:「這是李清照的《聲聲慢》吧。你也喜歡這首詞?」
鐵子搖頭:「不,我喜歡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更喜歡岳飛的《滿江紅》,『壯士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那才是男兒的壯志情懷和雄心膽魄。」
「那你怎麼吟詠李清照的詞呢?」
「瞎吟哩。」
「不是瞎吟吧,是不是想家了?」
鐵子坦言道:「是想家了。出來幾年了,真想回家看看。」
「那就回去看看吧。」
鐵子又搖搖頭:「兩天前鐵柱打來電話,說鎮派出所的人到我家去了好幾趟,還到村里打探我回家了沒有,讓我春節前後千萬不要回家。唉!我現在是有家難回呀。」
楊玉環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不回就不回,給家裡寄些錢吧。」
鐵子說:「前天就寄了。」
「那就別愁眉苦臉了。」楊玉環的纖纖嫩手在鐵子的肩膀上拍了拍,笑容可掬地說:「愁一愁,白了頭;笑一笑,十年少。還是笑對人生的好,你說是吧。」
鐵子臉上綻開了笑容:「你是老闆,我聽你的。」
「這就對了,往後把你的固執和倔強脾氣得改改。」
「爹媽給的脾氣,這輩子恐怕都改不了了。」
「你呀,就這一點不好。」
「這是沒辦法的事。」
楊玉環無可奈何地搖著頭。這段時間楊玉環一直在親近鐵子,不知不覺中她不再稱鐵子為「韓先生」了,而是直呼其名。鐵子身上男兒的血性剛烈和雄渾膽魄令她十分欣賞,但她不喜歡鐵子的倔強和固執。生、冷、撐、倔是關中漢子秉性的特點,說它是優點它就是優點,說它是缺點它就是缺點。寡居的她渴望找一個能保護她的男人做丈夫,更希望這個男人能對她柔情似水,言聽計從,在事業上對她有所幫助。在親近鐵子的過程中,她清楚地感覺到鐵子雖然很優秀,但並不是她要找的那種男人。鐵子是個典型的關中漢子,強悍與固執已滲透在骨髓之中,如果他們真的結合在一起,她跟本就駕馭不了他,反而會被他駕馭。她在商海上呼風喚雨了多年,可不願淪為任人驅使的小丫頭,儘管這人可能是她的丈夫。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個道理她明白,可她卻不明白到底是該繼續親近鐵子呢?還是只把他當朋友相處?她也看得出,鐵子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這令她有點氣惱,同時也讓她感到安心。如果她要撤出,不會留下一點麻煩的。
正說笑著,舒芳他們回來了。
「你們笑啥哩?」舒芳看著他們,一臉的狐疑。
楊玉環故意逗舒芳道:「鐵子讓我給他介紹個對象,你看李玉敏怎麼樣?」
舒芳當下臉色就不好看了,撇了一下嘴說:「李玉敏有啥好的,細眯眼,塌鼻樑,大嘴巴,根本就拿不出手。」
楊玉環笑道:「你也太誇張了吧,李玉敏真有你說的那麼丑嗎?那你給他介紹一個能拿得出手的。」
站在一旁的王嫂笑著插言道:「我看小舒和鐵子就是很好的一對。」
小雨卻不幹了,嚷道:「不,我要韓叔叔給我做爸爸。」
舒芳和王嫂都笑彎了腰,楊玉環和鐵子卻鬧了大紅臉。楊玉環紅著臉笑罵女兒:「你個小屁孩,胡說八道啥哩。」
小雨說:「媽,那麼讓小舒阿姨給韓叔叔做媳婦,韓叔叔給我做爸爸,你看行麼。」
楊玉環拍了女兒一巴掌:「越說越不像話了,滾一邊去。」
小雨沒有走,拽著母親的手說:「媽,我肚子餓了。」
楊玉環吩咐王嫂:「王嫂,近日難得有空閒改善生活,今天把午飯搞得豐盛點,我們一起給你幫忙。」
小雨拍著小手高興地喊:「改善生活了,吃大閘蟹嘍!」
大夥說笑著,一同去了廚房。
午飯搞得十分豐盛,雞魚蝦蟹,應有盡有。幾個人圍桌坐下,楊玉環笑問:「喝點啥呢?」
王嫂說:「我和小雨喝露露。」
舒芳說:「我喝葡萄酒。」
楊玉環轉臉看著鐵子:「今日兒不許喝涼白開。」
鐵子笑道:「那我就喝五糧液。」
「好,這才是你喝的酒。」楊玉環親自拿來酒和飲料,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橙汁,隨後舉起杯來:「就要過年了,今日難得空閒,咱們先慶祝慶祝。」
幾隻杯子碰在一起,一片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老蔫忽然來了。他常來找鐵子,跟楊玉環和舒芳都很熟了。老蔫看著桌上豐富的酒菜,忍不住咽了一口垂涎:「今天是啥好日子,做了這麼多好吃的。我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
楊玉環看出他還沒吃飯,熱情邀請他入席。王嫂麻利地拿來一套餐具。老蔫也就不拿自己當外人,坐下就吃就喝。幾杯酒下肚,鐵子問老蔫來有啥事。他知道老蔫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老蔫把一大塊雞脯吞進肚裡,說:「興旺他們又遇到了麻煩。」
「啥麻煩。」
「眼看就要過年了,民工們要回家,可工地不給大伙兒發工資,興旺他們來找我們去討要。」
鐵子說:「你們這回能美美賺上一把。」
老蔫沮喪地說:「賺個灰纖,包工頭把錢卷包了,跑得連個人影都找不見。」
「到底是咋回事?」鐵子問。
老蔫喝了一杯酒,抹了一下嘴,細說了原委。幾天前杜興旺來找他和劉永昌,說工地的老闆不給民工付工錢,想請他們出面幫助討要。這些年農民進城打工容易,卻討要工錢很難,電視和報紙三天兩頭地報導此類消息,甚至有民工為討要工錢喪了命。鑑於此,工地的民工們剛一進臘月就向老闆要工錢,老闆說初十給民工們發工資。到了初十民工們去要,老闆又說十五發;到了十五,老闆又推到了二十。眼看就要過小年了,民工們歸心似箭,一家老小都盼著他們回家過年,他們總不能攥著空拳頭回家和家人團聚吧。一氣之下,民工們罷了工、去找建築公司的經理,可經理說甲方沒有給他工程款,他也沒辦法。民工們又去找甲方公司項目部經理,那個禿頂經理竟不搭理他們,說沒有和他們簽約,跟他們隔層搭不著話,最後竟躲得找不見人影。民工們一肚子怒火卻沒地方發。這時有人提出打上橫幅去堵路,但有人說那是違法的,鬧不好會被抓起來關進四堵牆裡(監獄)。也有人去勞動部門諮詢反映情況,勞動部門的人說,即使他們立案討要回工錢,大約需要半年時間,如果對方不服,還可能要鬧到法院去,時間會更長。因此,讓他們儘可能地雙方協商解決。
民工們都傻了眼,真不知該怎麼辦了。忽然有人想到杜興旺有個表哥開了個什麼事務所,專門幫人追債討薪。杜興旺說,那個追債討薪事務所不是他表哥開的,他表哥只是在那裡打工。有人就說,不管咋地你在那裡有熟人,有熟人就好辦事,你去找找你表哥,讓他們幫咱們討要工資,能討回幾個算幾個,總比空手回家好點。大夥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公推杜興旺去找他表哥的追債討薪事務所幫大夥討要工錢。儘管都心裡清楚這是病急亂投醫,但有點希望總比沒有希望要好。
杜興旺當即就去找劉永昌和老蔫。劉永昌和老蔫聽了事情的原委義憤填膺,沒有多想,拍著胸脯就把這事應承了。再者說,那個工地的民工幾乎都是北秦縣的鄉黨,助鄉黨一臂之力他們義不容辭。
當天下午,老蔫和劉永昌就去了工地。老闆見到他們滿臉堆笑,十分熱情客氣,答應第二天就給民工發工資,並安排他們住下,好吃好喝的招待他們。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他們就去找老闆,卻死活找不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從地球上蒸發了似的。後來他們才知道老闆向甲方要了八十萬工程款,那傢伙嗜賭如命,拿著工程款就進了賭場,誰知運氣不佳,一夜輸了個精光,乾脆躲了起來。
老蔫懊惱地說:「你說這事咋辦呀?」
鐵子說:「劉永昌能的都能給虼蚤挽籠頭,能沒辦法?」
「他有狗屁辦法,急得牙床都腫了。」
「手中沒有金鋼鑽,你就別攬人家的瓷器活。」
「當初沒想到有這麼難,他讓我向你求救呢。」
「包工頭跑了,我去向鬼要錢?」
老蔫說:「那狗日的林頭沒跑掉,讓我們扣住了。」
鐵子眼睛一亮:「那就跟他要錢嘛。」
「那狗日的耍死狗,說他也是個打工的,兜里一分錢也沒有,窮得跟叫花子一樣。」
「這話哄鬼鬼都不信。」
「我也這麼看。你去一趟吧,我看他怕你,你能降住他。」
這時舒芳開口道:「你們一有麻煩事就來找鐵子,好像他是如來佛似的。」
老蔫笑道:「鐵子就是本事大麼。我想找你,可你能辦得了這事麼?」
一句話把舒芳噎住了。鐵子一攥拳頭:「走,去工地看看。」
楊玉環本想勸鐵子別趟這個渾水,可想到上次為此鐵子和她鬧翻了,把到口邊的話又咽回了肚裡,改口說:「你們動動腦子,把拖欠的工錢要回來就好,千萬別動手。」
鐵子點點頭,對老蔫說:「咱們走吧。」
老蔫沖楊玉環一拱手:「謝謝你的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