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18:04:57
作者: 賀緒林
鐵子和老蔫來到工地,工地早已停工,一切機械都成了鐵疙瘩,六七十個民工懶洋洋的坐在工棚前曬太陽,神情木然。
是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工地才開午飯。只聽杜興旺吆喝了一聲:「開飯嘍!」民工們聞聲拿著碗筷蜂擁到廚窗前,杜興旺手執飯勺依次打飯。鐵子他們走到近前細看,只見民工碗裡,盛著多半碗清湯,飄著能數得清的幾根麵條和幾片菜葉,不見一滴油星。他忍不住問一個認識的民工:「根娃,你們就吃這個?」
叫根娃的民工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伙,他咧著嘴,快要哭的樣子:「好我的哥哩,就這一天才給吃兩頓。」
這時杜興旺聽到鐵子的聲音,從廚房探出頭來:「鐵子哥,到明日格就連這都吃不上了,斷頓了,你快幫大夥想想辦法。」
民工們都圍過來,跟鐵子和老蔫七嘴八舌地訴苦。鐵子忽然看見根娃身後站著一個孩子,上前問道:「你叫啥名?」
「毛蛋。」
「多大了?」
「十五,吃十六的飯了。」毛蛋長得黑瘦,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一雙眼珠子很黑,骨碌骨碌地轉,很是活泛。
鐵子說:「你這麼大點就出來打工,爹媽就能捨得?」
毛蛋垂下了眼皮,不吭聲了。根娃說毛蛋是他侄兒,是他帶出來的。鐵子肚裡來了氣,問他:「毛蛋是你的親侄兒?」
「親的,一點假都沒摻。」
「那你咋就帶他出來打工?他還是個娃娃呀!」
根娃哭喪著臉說:「我哥得了胃癌,年前歿了。我嫂子帶著小侄兒改嫁了,拉下的三萬多元債荒落在了我的頭上,我上有老下有小,你說讓我咋辦呀?」
毛蛋抬起頭來:「叔,不怨我二爸,是我自個要來工地的。我爹在世時說,男長十二奪父志。我都十五了,啥活都能幹。」
根娃說:「也沒讓他幹啥重活,就是解解水泥袋開開卷揚機。」
鐵子默然了。他撫摸著毛蛋的頭,好半天,又問:「一天給你多少工錢?」
「十五塊。」
「來了幾個月?」
「兩個月零八天。」
「給你開了多少工錢?」
毛蛋搖頭:「一分錢都沒給。」
這時一個年過六旬的老漢說:「我來了四個多月,也沒拿到一分工錢。來時帶了八十元錢早就花光了,家裡一家老小眼巴巴等著我拿錢回家過年哩……」說著抱頭痛哭。
民工們眼圈都紅了。
鐵子的臉色變得鐵青,牙咬得格格響,轉臉問老蔫:「姓林的呢?」
老蔫一指西邊的工棚:「劉永昌還在那裡跟他磨牙哩。」
鐵子疾步朝工棚走去。到了近前,隔窗瞧見劉永昌正在慷慨激昂地講什麼。他們駐了足,側耳聆聽。他們都想聽聽劉永昌給林頭講些啥。
「你先人是農民吧?」劉永昌在大聲質問。
「是農民。」林頭回答。
「你知道啥叫農民?」
林頭嘟噥說:「農民就是種田的。」
劉永昌訓斥道:「不全對,農民的全部定義是:直接長期從事農業生產的人;還有,戶籍制度中所規定的農民。中國農民都有哪些特點?不知道了吧,我來告訴你。中國農民有以下幾個特點:一,從人口數量上來看,不僅是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群體;二,從質量上來看,文盲半文盲的數量仍很大;三,從經濟地位上看,農民依然起著對社會經濟的支撐作用;四,從農民的生活狀況來看,農民的生活水平雖然有了顯著的提高,但相對水平有所下降……」
老蔫低聲道:「永昌給姓林的上政治課哩。」
鐵子給他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吱聲,往下聽。
劉永昌講到興頭處,站起了身,一邊打著手勢,一邊侃侃而談;「中國農民在歷史上一直處於主導地位。關於中國農民的歷史地位主要有三種論述。一是民本論。最早見於《尚書》,民惟邦本,本固邦中。就是說民是國本,農民過上了安居樂業的生活,國家才能穩定發展。第二種觀點是依靠論。〈〈漢書〉〉中說,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不管哪朝哪代的統治者都應以老百姓的利益為最高利益,而老百姓以食為天,必須吃飽肚子。中國是農業大國,老百姓者,農民也。你是農民的後人,不給他們發工資,讓他們餓肚子,這個問題十分嚴重。如果不給你飯吃,你能答應麼?水可載舟,亦能覆舟。這話你明白麼?你手下有六七十號民工,每個民工往少的說,每天給你創造三十塊錢的財富,你一天獲利兩千元左右。一月六萬還要多,一年就是七十多萬。農民工養肥了你,可你還不知足,黑著心虧農民工,虧你先人也還是農民哩!告訴你,你不要把人逼急了,兔子急了也要咬人。農民工能把你養肥,也能吃了你的骨頭!」
鐵子聽到這裡,暗暗叫好。劉永昌不愧是個社會嘴,不知從哪裡躉來了這番說詞,販賣給姓林的,可謂恰到好處。但姓林的是個要錢不要臉的主,裝傻賣苶,根本沒聽進耳朵去。他惱怒起來,推門而入,只見林頭圪蹴在腳地,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劉永昌可能說幹了嘴,正端著杯子大口喝水。從門口卷進的朔風使他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們幾乎同時轉過頭來,待看清來人時,臉上表情迥異。
「鐵子,你來了!我給他上上政治課,好讓他開開竅。」劉永昌臉上樂開了花,似乎在絕境中看到了救星。林頭卻害牙疼似的吸著氣,臉上的愁容更是烏雲密布。
老蔫說:「你是給牛彈琴哩,白費了半天唾沫。」
鐵子走過去,一把抓住林頭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林頭可憐巴巴地哀求:「你手下留情,請聽我說……」
鐵子鬆開了手,林頭揉著脖子,喘了口氣。鐵子的厲害他早就領教過,此時他看見鐵子不由得打了個尿戰,一張臉皺成了苦瓜:「老闆把錢卷跑了,我能有啥辦法。他還欠著我十八萬哩……」大嘴一咧,嗚嗚地哭開了。
鐵子踢了他屁股一腳:「別跟我來這一套,用尿水子糊弄人!」
林頭的哭嚎聲更大了:「好我的爺哩,我糊弄誰也不敢糊弄你。我這會死的心都有了。」
「那你咋不去死!」鐵子怒不可遏;「你出去看看,民工們吃的是啥?」
「好歹他們還有口吃的,我兩天啥都沒吃一口。我只是個帶工的,說難聽點是人家老闆手下的一條狗,老闆跑了,你們不能拿我當替罪羊呀。」林頭說著又嚎開了。
鐵子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劉永昌。劉永昌說:「這兩天我把他圈在這裡,啥都沒給他吃,叫他也嘗嘗餓肚子的滋味。」
老蔫說:「把這熊早就該餓一餓了。」
林頭哀求道:「好歹給我吃一口吧,我裝了一肚子涼水,快撐不住了。」
「你等著,我去叫杜興旺給你提桶涮鍋水來。」劉永昌給鐵子和老蔫示個眼色,三個人相跟著出了工棚。
鐵子問劉永昌:「你看姓林的是裝死狗,還是真的是個精雞(窮光蛋)?」
「他哭得鼻一把淚一把的象是死了親娘老子,大罵老闆騙了他,看樣子不象裝死狗。你說,誰有頭髮願裝禿子?這兩天我把狗日的也整慘了,他要真格有錢就不可能去受這個罪。除非他把錢看的比命還要緊。」
鐵子說:「這事就難辦了。不怕他為富不仁,就怕他兜里真的沒釓(錢)。」
劉永昌說:「誰說不是呢。我就是沒轍了,才讓老蔫請你來幫忙。你說這事該咋辦?」
鐵子雙肘抱在胸前,咬著嘴唇,半天不語。老蔫忍不住說:「咱給姓林的再來點硬的,把螺絲再緊一緊,我就不信從骨頭裡榨不出幾兩油來!」
鐵子說:「現在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咱把他打死,還得給他償命。這麼餓著他也不是辦法,咱得另想法子。」
劉永昌忙問:「想個啥法子?」
「據我所知,姓林的包工也有八九不離十個年頭了,我就不信他手中沒錢。」
「我摸過他的底,工地的機械大多都是他的,可那些鐵疙瘩一時半時又換不成錢。」劉永昌遞給鐵子、老蔫一根煙。
三人都大口抽著煙,一籌莫展。
忽然,杜興旺急匆匆地走過來,身後跟著一個中年民工。
「鐵子哥!」杜興旺壓低聲音說:「有個新情況,不知對你們有沒有用。」
「啥情況?」
「有個紫薇花園小區,你們知道麼?」
鐵子不知道這個小區,扭頭看劉永昌。劉永昌說:「我知道,有啥情況?」
「林頭常去那裡,還是讓滿囤叔給你說吧。」杜興旺把中年漢子推到了前面。
滿囤說:「我有個侄子在紫薇花園當保安,我去過那裡兩三次,都看到過林頭。」
老蔫嘟噥道:「這是個啥情況?你能去那裡他就不能去那裡?」
滿囤漲紅著臉說:「不是這話,我估計那裡有他的住處。」
鐵子說:「你是說姓林的家在那達?」
「我不敢肯定。」
鐵子略一思忖,說:「這話你沒對別人說吧?」
「沒有。」
「那就不要再對其他人說。你們先忙去吧。」
滿囤和杜興旺走了。沒走幾步,他們又回來了。滿囤說:「還有個情況我差點忘了。」
「啥情況?」鐵子問。
「我侄子說,有一回他看見老闆和林頭在一起,林頭把老闆叫舅哩。」
劉永昌咬牙罵道:「狗日的給咱上眼藥哩。」
鐵子以拳擊掌:「事情這就好辦了。」
劉永昌和老蔫都瞪著眼睛看著他,不知怎麼就好辦了。鐵子壓低聲音說了一番話,劉永昌咧開嘴笑了:「你把姓林的底給咱摸清,剩下的事就交給我。他給咱耍賴,我也給他耍一回賴。比試一下,看誰的道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