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3 18:04:37
作者: 賀緒林
鐵子重回金翡翠,楊玉環送了他一套衣服,皮爾﹒卡丹西裝,基督襯衫,金利來領帶,一雙匈牙利紅牛皮鞋。他望著這套衣服,不禁皺了一下眉。他雖沒穿過這樣的衣服,但清楚這套衣服的價值不菲。
「楊總是嫌我穿得太寒酸,辱沒了你?」
楊玉環笑道:「你這說的是哪裡話。咱們商城的員工都穿的是西裝,你也不能例外嘛。換上吧。」
鐵子心裡明白,自己老是一套夾克衫,不僅過時而且也很土氣。金翡翠的員工都是楊玉環挑選出來的,女的個個靚麗陽光,男的人人帥氣精神。他不能有損商城的形象,不再說啥,拿起衣服進了屋。時辰不大,他出來了,像換了個人兒似的。
楊玉環一雙美目痴痴地看著他,一臉的驚喜之色。站在一旁的舒芳更是驚喜不已,失聲叫道:「哇,酷斃了!帥呆了!」
鐵子紅了臉,覺著渾身不自在,特別覺著脖子彆扭不舒服。他的衣領敞開慣了,猛地拴牛似的拴了個「布帶帶」實在有點難受。他左右轉動著脖子,想松松領帶。
楊玉環笑道:「怎麼,嫌這個領帶顏色不好?那就另換一條。」
鐵子苦笑道:「我不是嫌領帶顏色不好,是脖子難受。」
「習慣了就好了。」楊玉環說著伸出纖纖玉手替他撫了撫衣領,又把領帶往緊系了系,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他。他只覺得那目光似一把麥芒撒進了他的全身。
門鈴突然響了。
楊玉環後退了兩步,一雙眼睛不離他的看著,半天,才轉過身去開門。
拉開門,是春玲。身後緊跟著一個壯實黝黑的小伙,顯得十分拘謹。
楊玉環認出了春玲,熱情地打招呼:「是春玲,進來吧。」
春玲很是詫異,她不明白楊玉環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她警惕地看著楊玉環,第一次見面時的遭遇使她對這個年輕俊俏的女老闆沒有多少好感。
「你是來找鐵子的吧。」楊玉環卻顯得十分熱情。
春玲點了一下頭。
鐵子急忙走了過來:「春玲,你來有啥事?」
「鐵柱來啦。進來吧。」春玲把身後的小伙拽了進來。
小伙怔怔地看著鐵子,口張了一下,卻沒叫出聲來。他不敢認面前西裝革履的英俊漢子。
鐵子看見弟弟第一眼,心忽地懸了起來,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切地問:「鐵柱,你咋來了?家裡出了啥事?」
老蔫幾天前回了一趟家,鐵子托他去看望一下父母。鐵子的父母讓老蔫走時把鐵柱帶上見見鐵子。今日兒老蔫來古城就把鐵柱帶來了。他先把鐵柱帶到了「俠士」,臨時有點急事就打電話叫來春玲,讓春玲把鐵柱帶了過來。
鐵柱終於認出了哥哥,憨憨一笑:「哥,沒出啥事。」
鐵子懸著的心放下了,噓了一口氣。這幾年他雖然人在他鄉異地討生活,可一直惦念著家裡,就怕家裡出個啥事。
楊玉環這才明白黝黑小伙是鐵子的弟弟。她仔細打量,倆兄弟長相有五六分相似,鐵柱比哥哥身體更壯實,卻一臉憨厚之氣,比哥哥少了幾分精明英武。
「鐵子,讓客人到客廳坐吧。」楊玉環熱情地說。
鐵子心裡明白,鐵柱來找他,一定有緊要的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婉言道:「楊總,我弟弟可能還沒吃飯,我帶他先去吃飯吧。」
楊玉環是何等聰慧之人,自然明白他這是推托之詞,也就不再強留。
三人出了寫字間,春玲知道他們兄弟倆有話要說,就告辭了。鐵子帶著鐵柱進了一家高檔餐館。弟弟在家裡吃的是粗茶淡飯,難得來一回古城,應該犒勞犒勞。他離家後,家裡的重擔全落在了鐵柱身上。父親瘸了一條腿幹不了啥,妹妹的死使母親悲傷過度,落了一身的疾病。自己打傷了王根柱逃避在外,家裡的里里外外就靠鐵柱支撐了。幾年不見,鐵柱由一個少年長成壯實的大小伙子。面對弟弟,他有說不出的愧疚。
推開鑲著茶色玻璃的旋轉門,兄弟倆相跟著進了餐廳。偌大的餐廳坐滿了客人,儘是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和珠光寶氣的女人,侍者舉著托盤穿梭般的來來往往。如此場面鐵柱哪裡見過,望而卻步。鐵子牽著弟弟的手徑直往裡走,如入無人之境。
鐵子本想要個包間,可客人太多,已沒有了包間。兄弟倆在餐廳一個角落坐下。一個服務小姐飄然而至,用托盤送上菜單,鶯聲道:「先生,請點菜。」
鐵子雖然在外闖蕩了多年,但對吃還是很外行。他拿過菜單,不知該點哪個菜才好,最終點了幾個價錢昻貴的菜,又要了幾個鐵柱愛吃的小菜。
不大的功夫,菜上來了,滿滿的一桌子,十分豐盛。鐵柱望著一桌子的酒菜,痴痴發呆。
「吃吧。」鐵子給弟弟面前的小碟里夾菜。
鐵柱拿起筷子不敢下箸:「哥,這桌酒席多少錢?」他雖然很少來省城,下館子吃飯更是屈指可數,但聽人說過,城裡的東西比鄉下的東西貴得多。
「四五百塊吧。」
鐵柱拿筷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哥,快退了,咱不吃了。」說著,站起身要走人。他實在沒想到這麼貴,頂得上一畝地的收成了。
鐵子把弟弟按倒在座位上,眼裡有了淚花:「吃吧,哥還管得起你的飯。」
「哥,還是退了吧,這麼貴的菜我咽不下去。我愛咥(音:die關中方言:吃)面,咱們咥碗扯麵吧。」鐵柱來城裡找哥哥就是為錢的事。他不肯動筷子,他也明白哥哥在城裡謀生很不容易。
鐵子此時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不該買這麼貴這麼多的菜,嚇著了弟弟。他笑了一下,說:「買來的菜退不掉,這是人家的規矩。吃吧。」他率先動起筷子。
鐵柱聽說退不掉,嘟噥道:「啥熊規矩!」也只好下箸。
吃喝間,鐵子問父母的身體可好。鐵柱說,父母的身體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鐵子又問鐵柱來城裡找他有啥事。鐵柱的臉漲得通紅,吭吃了半天才說明了情況。
原來對門二嬸給鐵柱提了門親,姑娘人品相貌都不錯,對鐵柱也滿意,只是不滿意他們那個貧困的家。二嬸傳回話來,女方父母說,只要鐵柱家能蓋得起三間套廚房的混磚結構的平房,他們把女子就嫁給鐵柱。說實在話,這個條件並不高,可鐵子的父母卻犯了難。鐵子這幾年捎回的錢不少,都讓他們看了病,蓋三間平房談何容易!過了年鐵柱就二十三了,村里和他一樣大的小伙都抱上孩子了,可鐵柱還沒說下媳婦。大兒子一場婚變,加上又出了那樁事,別說媳婦沒影,幾年連家也不敢回。小兒子這門婚事說啥也不能黃了。老兩口再三商量,決計讓鐵柱進城來找鐵子想辦法。恰好老蔫來看望他們,他們就讓鐵柱跟老蔫來古城找鐵子。
鐵子問:「蓋個三室一廳的平房得多少錢?」
鐵柱怯怯地回答:「省著點,四萬也就夠了。」這幾年他跟著村裡的建築隊幹活,懂行。
「咱蓋兩層小洋樓。」
鐵柱一驚,怔怔地看著哥,以為哥在說笑話。兩層小洋樓少說也得七八萬塊錢,他連想都沒想過。家裡現在只有三千塊錢,女方的彩禮要八千,買幾件家俱辦個象樣的婚禮少說也要一萬多塊。爹媽說了,只要鐵子能把蓋房的問題解決了,他辦婚事這兩萬元向親戚朋友借。
「吃吧。」鐵子把一塊魷魚夾到弟弟的碟里,「吃了飯咱再說這事。」
兄弟倆低頭吃飯。
吃了幾口,鐵柱抬起頭忽然說:「王根柱的老子又升了官,當上了副縣長。」
鐵子一怔,說:「共產黨瞎了眼窩。」
鐵柱說:「狗日的權勢更大了,你可要當心哩。」
鐵子隨即笑道:「他不就是個副縣長麼,到了省城灰得跟狗一樣。」又說:「不是怕爹媽擔驚受怕,我立馬回去看他把我的球能咬了!」
鐵柱急忙說:「你可不敢回去,王家人心毒著哩。」
稍頃,鐵柱叫了聲:「哥!……」欲言又止。
鐵子看著他:「還有啥話你都說出來。」
「爹媽說了,外邊有合適的女人讓你找一個,哪怕倒插門也行。」
鐵子的鼻子酸了一下,說:「回去給爹媽說,讓他們多保重身體,別為我操心。」
這時忽聽有人大聲喊叫:「鐵子!」
鐵子轉臉一看,舒芳笑盈盈地從另一張餐桌走了過來。她今日的一身打扮不同尋常,長髮披肩,一襲墨綠色連衣裙,領口開得恰到好處,隱約可見迷人的乳溝,白皙的脖子戴著一串翡翠項鍊。
鐵柱偷看了舒芳一眼,被她艷麗四射的美色震懾住了,慌恐得不敢抬頭。舒芳也打量了鐵柱一眼,鐵柱一身過時的中山裝,雖然嶄新,卻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憨厚的土氣。她沒敢小瞧鐵柱,她明白能和鐵子坐在一起吃飯的人不可小覷。
「這位是誰?能不能介紹一下。」
「我兄弟。」
「不象呀,是蒙我吧。」舒芳笑著說,其實她看出他們倆長得很象。
「蒙你幹啥。」鐵子也笑了,「他叫鐵柱。」
「我叫舒芳,你哥的同事。」舒芳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向鐵柱。
鐵柱漲紅著臉,慌忙握住她的手搖著,疼得舒芳齜牙咧嘴,苦笑道:「你的手勁真大。」
鐵柱慌忙鬆開了手,神情十分尷尬。
舒芳不想使場面難堪尷尬,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飯菜,故做誇張地說:「哇,好豐盛呀。」
鐵子說:「一塊吃吧。」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舒芳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吃了起來,似乎她是鐵子的什麼人似的。
有了舒芳的加入,鐵子的話稠了起來,倆人邊吃邊扯閒話。鐵柱從尷尬中解脫了出來,全力以赴地對付這桌豐盛的飯菜。
飯罷,鐵柱說他要回家。他瞧著哥和舒芳的親熱勁,以為舒芳是哥的女朋友,打心眼裡為哥高興,不想當電燈泡礙哥的事。鐵子說啥也不許他走。舒芳也十分熱情地挽留鐵柱,說來一趟省城也不易,明天陪鐵柱好好逛逛,還說附近有家旅館,老闆是她的朋友,在那裡給鐵柱開個單間。鐵子說,這樣最好不過了。
安頓鐵柱住下,舒芳告辭,臨走時問鐵子回不回商城。鐵子說,不回了。鐵柱很是不安,說:「哥,你忙你的去吧。」
鐵子說:「沒事,咱倆說說話。」
是夜,兄弟倆共睡一張床,誰也沒有睡意,促膝而談,直到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