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終篇.南木向暖
2024-10-02 18:43:50
作者: 李依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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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定濤沒有留給婭枝新的地址,一時間,兩個人斷了聯繫。
鬧事的人散去之後,婭枝將自己丟進床鋪里,悶著頭睡了一整個下午。當她攜著模模糊糊的夢境碎片回到現實世界中時,天色已經陰沉得幾乎能擠出灰水。
過度午睡的滋味並不好。婭枝從床上坐起來的那一刻,那感覺好像自己的家園在不可阻止地向內塌陷,而全世界的人都似是沒有看見一般,拋棄了她繼續前行。
她躺得太久了,久到連大腦都自認為不再需要深度睡眠。於是在夢境的尾巴里,她聽見有人敲門,又聽見向媽媽的腳步聲從臥房移動到客廳,聽到媽媽旋轉內鎖,為那人打開了門。
婭枝起床後走到客廳,看見向爸爸側身蹲在家中的兩棵植物之間,抬頭對著她微笑。
婭枝低下頭,第一反應居然是不安地打量自己身上的睡裙。她抓了抓蓬亂的頭髮,兩步並作一步地跑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匆忙地收拾自己。
很奇妙的感覺。對於普通家庭里的女孩子而言,穿著松松垮垮的居家服裝出現在父親面前,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但婭枝之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從小到大的記憶里,每一個計劃去見父親的日子,她都會將自己打扮得齊齊整整,後來年齡大了,她還會化些淡妝,只為顯得自己氣色紅潤,讓父親相信她過得很好。
「婭枝,收拾完過來幫忙。」向爸爸那邊傳來金屬剮蹭陶瓷的聲音。
「好。」婭枝正快速地清洗著面頰,從手指縫裡發出聲音。
向爸爸正在給那棵發財樹換土,婭枝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弄來那兩袋油黑的泥土的,但她知道,的確該換換了。
自從姜叔走後,兩個植物便一蹶不振起來,土壤失去了肥力,紮根於其上的生命也難以生存,植物們漸漸地開始削減能耗,於是從最高的那枝開始,一枝又一枝莖葉黃了、枯了。
一棵樹的高度,即是它最頂端的枝梢與地面的距離,最高的枝們都枯了,植物們便縮得矮小,好像兩個佝僂的年老之人,皺巴得令向媽媽不忍去看。
婭枝伸手去幫向爸爸壓實新土,卻被父親攔下:「爸爸都弄好啦。你拿掃帚來,清理一下花盆周圍這些土就行。」
婭枝依言拿了工具掃地,她望著散落在地面上的黃色土塊,它們的質地如同乾粉一般,即便暴露在燈光下,也沒有絲毫油潤的光澤。這幾抔土二十多年的養育,讓兩棵植物磕磕絆絆地存活至今,它們強大的根系,也將泥土榨取得乾乾淨淨。
舊土,很像勞苦的父母們。
「是該換換,」向爸爸輕輕地將花鏟放下:「人總要動手改變點什麼,日子才有生氣,這件事拖了二十多年了。」
婭枝不知道向爸爸所說的被「拖了二十過年」的事,究竟是為植物換土,還是被他逃避了的、與向媽媽的複雜感情。
「算你還有良心,」向媽媽也笑著從陽台走出:「至少沒有光顧著跟你那棵竹子敘舊,居然還肯給我的『俗樹』留一點土。」
「世故把人熬得老啦,」向爸爸回身望著風華不再的女人,眼裡流轉著百種情愫,他忽然勾起唇輕鬆地笑了,故意低下聲對向媽媽說:「你說,女兒都這麼大了,我總不能還像當毛頭小伙子那時候一樣痴吧。」
「我當年也蠢,偏偏就看中你是個痴人。」向媽媽也故意別過頭去,看見在一旁竊笑的婭枝,於是爽快地向女兒坦白:「對了婭枝,你爸爸要搬過來住兩天。」
「婭枝,既然請假了,就好好休整。」向爸爸將目光從向媽媽身上移開,轉向正在擦拭花盆邊沿的女兒:「下午想吃什麼,一起涮火鍋怎麼樣?」
「你不是喜愛清淡嗎,怎麼也得了饞病?」向媽媽猶在說著玩笑話。
「還不是照顧你們口味重,一個一個的,都無辣不歡。」向爸爸指指向媽媽,又指指婭枝:「女子難養,信哉。」
向爸爸依舊是一副學者打扮,幹活時也穿著熨得平平整整的西裝褲,上身配一件羊毛短衫,但那張平日裡總是掛著嚴謹神態的臉上,竟流露出婭枝從未見過的可愛神情。
婭枝默然觀望了許久,忽然開口道:「我下午有事,要出去。」
「去哪裡?」向媽媽脫口而出。
「你不能去。」向爸爸也轉過頭,忽然間收斂了笑意,神情嚴肅地望著女兒。
於是做母親的,隨即也明白了女兒想要去的地方是哪裡,她慌忙地上前拉住婭枝的手:「等事情平息了,如果他心裡有你,會想辦法來找你的。」
「他不會。」婭枝別過頭去,不願直視母親的眼睛:「我也,一定不會等他。」
以盧定濤的個性,既然已經走進了認為「找她就是拖累她」的思維胡同里,他就不可能再回來。
是的,她一定不會等他。
因為她曾在那高高的樓頂對天發誓過,她一定要親自找到他。
她並沒有對父母說出這樣果決的話,而只是輕聲地寬慰他們:「我只是想去他住過的地方,再看一看。」
向爸爸的聲音寬和了下來:「婭枝,即便你一定要去,也該再等兩天。」
「這兩天新聞鬧得很大,附近挺不安穩的。」向媽媽也說:「雖然集中鬧事的人散了,還是有可疑人員混進那院子,據說盧家的鄰居們為了躲避風頭,都搬到別處去住了。」
婭枝沒有再堅持,她知道一味的執拗,只會讓父母平白無故地擔心。自從她從那樓頂下來後,父母就對她關照得密切,令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她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三人齊聚、恩仇皆泯,卻也知道父母聯合一致,並且對女兒關心備至,其中多多少少含有看護她的目的。
婭枝並不生父母的氣,成熟的子女懂得換位思考,所以她理解他們的擔憂。婭枝甚至覺得,能夠作為「共同要務」、促進父親與母親和好如初的她,是一個幸運的女兒。
她的幸運來得遲,卻尚算來得及。
她依了父母的話,沒有急於出門。一方面,向媽媽並非危言聳聽,她所描述的隱患是真實存在的——婭枝在報紙頭條上看到了盧定濤家現在的照片,那間她去過許許多多次的寬敞客廳,已經變成了戰後廢墟的模樣。黑白照片裡,摔破的碗邊鋒利的茬、潔白牆壁上猙獰的字,還有瓷磚地面上色質難辨的反光液體,共同構成了暗黑可怖的畫面。
照片下的配文頗有些用力地貼合圖片意境的味道——「殺人狂魔曾居住過的地方」。
沒有什麼能阻攔瘋狂的記者和暴怒的鬧事者,就連保安和門禁也拿他們無策。
婭枝想像著那些人迎面衝來,有人舉著刀子恐嚇她,有人舉著攝像機記錄她的每一句話。他們問她:「你是盧家的什麼人?」
她會在求生欲的驅使下,說一句並不算謊話的「我也是受害者家屬」,還是勇敢無畏地喊出「我是盧定濤的女朋友」,像和惠風那樣,憤然地譴責他們遷怒於他人的暴行?
婭枝並不確定自己會怎樣做,但她知道父母所懼怕的,就是上述第二種可能性,他們怕女兒深情卻莽撞,為她自己惹上禍難。
而另一方面,婭枝注意到雖然殺人案仍受關注,關乎兇手本人私生活和其家人信息的報導在卻顯著地減少著,這是和惠風帶領家屬協會積極活動的成果。婭枝不知道盧定濤在另一個地方過得好不好,她祈願他安然無恙,有時夜深難眠,婭枝甚至會輾轉反側地想,是不是她要的太多了呢?他沒事,就已經足夠好了。
當她從床上甦醒,被光陰驅趕著去面對新的日子時,她又在漸漸清醒的過程中耳聞自己內心的聲音——她依舊不甘心。那些與他攜手共度的年華曾經存在過,絕不是無端的奢望或者天馬行空的幻想,它們曾經屬於她,只是短暫地迷了路、走丟了罷了,她依然想要將它們找尋回來。
——
休假在家的日子裡,婭枝經常通過手機與熟悉的人們聊天。透過明亮的手機屏幕,她能感覺得到那些人的忙碌、充實、痊癒和幸福。
和暢說,她曾經迷茫於一個問題,久不能自拔——人,為何要做似乎沒有意義的事?她問過母親,也問過阿三,都沒能得到答案。到頭來,原來是她自己這裡出了問題,是她把母親和阿三的堅執都視作了無意義之事。
「你是從什麼時候意識的這些的?」婭枝問。
「現在,此時此刻。」和暢答。
那天和惠風帶著全體協會成員們,來到了聚集著鬧事者的那棟樓下,和暢親眼看見出身農村、並沒有太多教育基礎的母親,雷厲風行地協調好了協會裡的幾十人,並且用鋒芒而準確的措辭,有理有據地批評記者們,駁得他們個個面紅耳赤。
和暢平生第一次覺得,媽媽像高舉火把的自由女神,既有立誓為女復仇的情義和勇敢,也懂得守法講理。
那天之後的每時每刻,和暢都被協會所發揮的作用震撼,那些經歷過慘絕人寰之災難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他們有條不紊地工作著,索要相關材料,商談賠償事宜,與各方媒體交涉……
和惠風,一個農婦,一個喪失愛女的執拗母親,畢竟等到了懸案偵破的這一天。她不再是那個卑微的、四處求人的憔悴女人了,她終於能夠挺身而出,鏗鏘有力地為女兒、為自己也為信仰發聲。
尼采名言云:「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
和暢終於明白,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沒有意義的事情!如果悲觀地來看,人既然必有一死,那麼吃飯和勞作,也不過是在進行著無意義的大自然物質輪迴。然而,一旦心甘情願積極地活,人做的每一件看似無用的事都有其意義,昔年放飛的鳥兒或許會在未來的某個日子銜環來報,曾經付出的努力終究會成就更偉大的功績。
做自己堅信的事情,就有意義。意義是流動的活水,它清洌洌地淌在方寸人心之地,不是為了向人貪圖什麼,而是做一面不腐之鏡——每個人面對著它,就能望見信仰,亦能被自己所賴以生活的夢想回望。
婭枝向和暢道謝,感謝她們母女解救了被記者圍堵的向媽媽。
「我只是運用一下所學的知識而已。」和暢有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真實地體會到,法律的威嚴是這樣有力,它的確很重要。」
「其實,我有些愛上自己所學的專業了呢,」和暢又說:「媽媽和阿三都始終在為了目標奮鬥,我也應該儘快找到自己的理想才是!」
掛斷語音通話,婭枝才注意到平日裡沉寂的辦公室群聊,竟然躍上了消息列表的頂端,她猜想群里的討論與近日的變故有關,儘管領導三令五申,要求員工不要私下議論銀行高層涉案一事,依然有耐不住的性子的同事挑起相關的話題。
婭枝猶豫片刻,還是打開了群聊向上翻閱,話題始於一個同事的抱怨:「最近要求退產品的顧客越處理越多!」
一石激起千層浪。
群成員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議論,有人不滿道:「銀行的危機公關怎麼到現在都沒有採取措施?」
也有人寬慰:「顧客的心情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畢竟將要開庭審理了。我們還是忍耐一下,等這一陣子過去吧。」
「開庭審理」四字躍入婭枝眼中,她踩著毛拖鞋跑出臥室,從餐桌上拿起那份本地晨報,儘管報紙有一小疊,她依然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關於殺人案進展的報導。
她一行行地默讀下去,終於在字裡行間找到了第一個日期——開庭時間正是明天。
婭枝緩緩地放下報紙,她想,不能再等待下去了,她應當有所行動,也必須有所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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婭枝趁著父母外出散步的時間,獨自一人來到盧定濤家。
傍晚的樓洞寂靜無人,雜亂得像一間廢棄的古作坊。在婭枝的印象中,盧定濤一家所住的小區設施很好,不該是這樣一番破敝景象。
她嘗試著跺腳,卻未能喚醒頭頂上的聲控燈,於是她借著手機屏幕的光線湊近了去看,發現一截橡膠皮開裂的電線從燈罩里伸出,電線的開裂處暴露著紅、藍和綠三色的細線,細線都被整齊地攔腰截斷了,從切口處分散成毛髮粗細的黃銅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