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善惡
2024-10-02 18:43:46
作者: 李依咪
「婭葉的眼睛真亮,叔叔剛才都沒有看到你,」盧傑手握方向盤,試探地問:「不過,你是什麼時候看到叔叔的呢?」
「就是剛才呀。」婭葉晃動著雙腿,乖巧地回答。
「就在院子裡?」
「嗯。」
盧傑的心裡亂得如蓬草一般,如果婭葉真的目擊了他殺人的一幕,他該怎麼做?盧傑自己也毫無頭緒,殺人滅口嗎?這可是他最好的兄弟的獨生女,會親熱地喚他作「叔叔」的可愛女孩兒。更何況,殺人於盧傑而言是一種癮,作案之時,他仿佛被惡魔附身一般獲得了巨大的力氣和無底線的殘忍,可一旦那種欲望過去了,一段時間內便不會復來。為了掩藏事實而謀殺,於他而言並不容易。
可坐視不管,將自己的性命賭在一個小女孩的童稚之口上嗎?盧傑畢竟有些不甘心,他也有愈來愈好的事業,有深愛他的妻子和以他為榮的兒子,他不能就這麼頂著「殺人犯」的帽子撒手離他們而去。即便,他願意就此伏法,那些被牽扯出的、與他身系同一根危繩上的同夥們也不會安寧,他們因他而墜入地獄,就一定會圖謀報復,他們不會放過他的家人!
他該如何是好?盧傑平生從未這樣犯難過。他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祈禱,希望自己看錯了、記亂了,婭葉根本沒有出現在現場;或者婭葉雖然出現了,卻並沒有看見他整個的作案過程,只是看到「盧叔叔在奇怪地擦著什麼東西」而已;又或者,婭葉站在那裡的時候跑神了也好,七歲孩子的記憶力又能有多強呢?只要她不用心記住,回到家中就不會想到告訴任何人。
盧傑抬起目光,望著那個牽扯到他的命運的小女孩,他抬起微微顫抖著的手指,試圖和她搭話:「你手上的這個是什麼,看上去很好玩?」
「喏,這個是橡皮筋。」婭葉想要拉開皮筋展示給盧傑看,卻發覺皮筋已經糾纏成了一團,怎麼也理不清楚,只好將它一股腦地揣回口袋中:「等我的好朋友回來了,我們跳給你看。」
「你的好朋友是誰呀?」
「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她學數學可棒了,肩上有一道槓。」婭葉興致極高地坐直了身子,她本來還要再說下去,卻被身邊呼嘯而過的渣土車嚇得靠在了盧傑身上:「叔叔小心!」
盧傑單手轉動方向盤,將車頭擺正了方向,右手悄悄地伸入衣襟,將抵住婭葉後背的彈簧刀收起。幼小的婭葉尚不知道,自己剛才的那一靠如果再多幾公分,自己的身體就將被刺穿,血濺車廂。
盧傑恨不得用最髒的話罵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偏這天就神魂顛倒,做什麼事都不小心,連車子也開得歪歪扭扭。可這又的確不全是他的過錯,婭葉對好朋友的描述實在是太生動了,讓他幻想那個活生生的小女孩正站在車前方的馬路上,卻又在忽然間,變成了一具蜷縮在磚縫裡的血淋淋的屍體!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婭葉發出的聲音、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提醒著他,副駕駛位上坐著的,是他好兄弟的愛女!而他,是禽獸,是怪物,是本不該存在於世間的惡毒物種。
「叔叔,這是哪兒呀?」婭葉好奇地張望著窗外,盧傑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來到了西邊郊外的一處廢棄工廠,他正躊躇著如何解釋,小孩子的注意力卻轉移得極快,婭葉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盧傑:「坐車真開心,如果叔叔把我的好朋友也帶上就好了。」
「好主意,只是我不認得你的好朋友呀。」盧傑仍在用言語試探。
「不認得嗎?」婭葉用手指撐著腮幫子,像是在替盧傑想辦法:「那我們現在就回去,她應該已經到院子啦。」
「好。」盧傑放下手剎,卻依然猶豫不決,只聽見婭葉又喃喃地說:「叔叔和我爸爸,小時候也是像我們一樣的好朋友嗎?那你們為什麼不會跳皮筋呢?」
婭葉的話語穿過空氣,刺入盧傑的耳鼓膜中,似是有非同尋常的威力,令盧傑莫名地感到頭皮發麻,於是盧傑不假思索地鬆開離合,迅速地將車子掉了個頭,緊著嗓子對婭葉說:「我和你爸爸,是在大學裡認識的。」
「原來爸爸騙我。」婭葉嘟起小嘴。
這下,盧傑徹底地不再猶豫了,他一路驅車返回,將婭葉送回家門口。
盧傑鬆開婭葉的小手,俯下身對她說:「朋友沒來的話,還是先回家吧,別讓爸爸媽媽擔心。」
「誒?」婭葉似乎並不願就這麼上樓:「可是我那會還看到她了。」
「什麼?」盧傑心下一緊,臉上依然不動聲色,手卻已經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婭葉的腕,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節彎曲,隱蔽地圈住了那細細的臂,雖然並未勒緊,卻足以讓她逃脫不得。
「叔叔,其實我沒有說實話,你今天就見過我的朋友,我本來想讓你大吃一驚,『原來就是她呀』的。」婭葉忽然俏皮地抬頭望著盧傑:「如果再見到她,拜託你告訴她我回家了,謝謝叔叔!」
「等等。」盧傑蹲下身:「叔叔有一樣東西忘了給你,不過那是一個驚喜,我們一起回車上拿怎麼樣?」
「好呀好呀。」婭葉小跑兩步,緊緊地牽起盧傑的手,另一隻手指向那邊中學的大鐘:「叔叔!你看!」
盧傑也抬頭順著婭葉所指的方向望去,大鐘正顯示著當前時間為下午五點,兩秒過後,那座鐘的分針與秒針在頂端重合了。
樓頂上,淒迷哀婉的《梁祝》戛然中止。時間,仿佛在那一刻暫停,大鐘下的世界開始緩緩地扭曲——那條貫穿東西的寬闊公路化作薄薄的刀刃,橫絕在陰陽和善惡的交際之處。
那個下午,婭葉與盧傑好似一條船中的天使與惡魔,他們行走在血跡斑斑的刀刃之上,婭葉不知道自己曾死裡逃生過,而盧傑,不知道自己還要在和小女孩平靜的對話中,在那一念之差的薄壁處游移不定多少次。
風靜靜地吹,夕陽暖融融地照,賣奶人的車子停了又走,居民們聚了又散。
而驚雷,在無聲處滾滾地響。
——
踩離合,掛檔,鬆手剎。
明明是重複了上百次的動作,盧傑卻使上了蠻力,嶄新的車子被他折騰得「咚咚」直嚎。
車頭,如一枝離弦之箭向外衝刺,頃刻便已開出百米之距。盧傑回頭張望,熟悉的院門已經不在視線之中了。
「叔叔,我們去哪?」
「叔叔,你怎麼不說話呢?」婭葉拽著盧傑的衣袖:「我知道了,那個東西被落在剛才那個地方了,叔叔和我媽媽一樣粗心。」
「閉嘴。」盧傑惡狠狠地用鼻子發出聲音,不過,婭葉的話倒是提醒了他,他將車子掉頭,向著和上一次相反的方向疾馳。
「啪!」盧傑甩掉了婭葉粘在他臂上的小手,咒罵道:「連你也折騰我,是不是?」
他掏出彈簧刀,那薄薄的刀刃反射著午後的暮光,那光,刺得小婭葉雙目生疼,流出淚來。婭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扭動著小小身軀躲避刀子。
盧傑聽見哭聲手腕微抖,刀子便落在了地上。他並沒有撿拾,而是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以一百二十碼的高速開車。
「叔叔,我能不能,回家……」小婭葉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怯生生地向這位被她換做「叔叔」的人哀求。
可小孩子又哪裡知道,「叔叔」已自知沒什麼退路了。
小婭葉看到的最後一幕,是盧傑布滿血絲的猙獰怒目,他湊得近了,忽然舉起一物,拿東西正是從她口袋裡掏出的、黑色的橡皮筋,那團可怖的玩具甚至未及被解開,就已經被拉得伸長了,如同一把線鋸一般壓在女孩兒細嫩的脖頸上。
盧傑死死地壓住婭葉,也通過這樣的方式逼迫著自己,他要把眼前的孩子看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女童,他要逼著自己回憶起那種割人喉嚨的感覺!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所以肆無忌憚地向顱內的惡魔叫囂著,是你害我變成現在這非人的模樣,是你拋下我不顧,而我盧傑,不會再受你的操控了,沒有你我依舊能做得到這種事,任何事!
可他,真的能做到嗎?盧傑失敗了,橡皮筋的一端脫離了無力的手指,反彈,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臉上,將他抽得清醒了許多。
盧傑眼中的血紅漸漸褪去,他用雙手握著婭葉單薄的雙肩:「對不起,叔叔做錯了。婭葉你沒事嗎?你醒醒……」
婭葉還活著,卻因為窒息,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
而盧傑,正喘著粗氣,心煩意亂地翻看著手機通訊錄。他敗得徹徹底底,不但沒有消滅婭葉腦海中可能的殺人記錄,還增添了一端「叔叔試圖扼死她」的驚悚記憶,這個下午發生的事,不可撤銷。
他划過了妻子的電話,又划過了向爸爸和向媽媽,手指最終在一條署名「侯局」的記錄上停了下來。
「我出事了,你幫忙處理一下。」
「什麼出事?怎麼處理?」接電話的人顯然有些莫名其妙:「哎,你別不說話啊,到底怎麼回事?」
「東郊公園,隨便你怎麼處理!」盧傑崩潰地對著電話怒吼,將手機摔在腳下。手機滾了幾圈,竟然不祥至極地,在那彈簧刀旁邊停住了。
盧傑稍稍平息了情緒,等待著外面的行人稀少了,才攔腰抱起昏迷的婭葉進入公園大門,很快便獨自回到了車裡。
那位「侯局」打來電話,匯報稱已經處理完畢時,盧傑也在開車。對著電話,他聲音顫抖地問對方是如何處理的。
「這件事不是你做的,是殺人狂做的,殺人狂是誰,我們查不出來。」那人自以為巧妙地回答。
「混帳!」盧傑哭著掛斷電話,他猛地在無人處停下車,攥方向盤的雙手青筋暴露,他忽然用額頭狠狠地去撞那方向盤,撞了一下,又一下,撞得轉軸處吱呀作響。他起初不覺得痛,因為內心樓宇坍塌的聲音蓋過了皮肉的呼痛聲,可撞到後來,他又覺得愈來愈痛……原來受傷是這般的痛,原來被割喉、被捅刀子是這般的痛,原來,死亡是會痛的。
他痛,卻也停不下來。
盧傑抬起頭時,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已是血流滿臉,淚流滿面,血和淚混合著穿過臉頰,流到脖頸上,頃刻浸濕了襯衫的白領。
盧傑扯下那沾血的襯衫,將它撕扯成三角巾的形狀包裹在額頭上,又下車撿起一塊稜角銳利的石磚,往自己的新車上砸去,讓這輛車子看起來像是剛剛出了事故。
石磚脫手,砸碎了玻璃,落在駕駛位的座椅上。玻璃渣散落了下來,一塊塊地擊打著閃爍的儀錶盤,也擊打著盧傑蒙塵日久的神經。
他沒有清理駕駛室內,而是撥開彈出的安全氣囊坐了下來,背靠著座椅仰面大口地呼吸。
婭葉的死,戒掉了盧傑的「毒」。盧傑不再是「不殺人就不舒服」的癮君子了,從那天起,他甚至開始害怕見血,連體檢抽血都不情不願。可這被療愈的代價啊,未免也太大了些!
後來,向家的第二個女兒長大了,她出落得愈來愈像那個死於非命的婭葉。盧傑怕她,所以躲避著她,可他又虧欠著向家人一條人命,所以他囑託兒子照顧婭枝,讓盧定濤把向爸爸和向媽媽視作親生父母一般地尊敬。
身在獄中對兒子講述這些事時,盧傑依舊抑制不住言語中的悔恨,他最後說:「後來,我找了個藉口搬出那院子,也是因為婭枝。」
盧定濤定定地盯著對面的父親,眼神里流轉著複雜的感情,他覺得那張日漸蒼老的臉變得太陌生了,曾幾何時,他們仍舊以父子相稱,卻不再交心地談話,直到在這陰冷監獄中,相差二十多歲的兩個男人才握手對坐。
盧傑坦承了所有的事,他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又說,相關的人都落網了,無一倖免於難。他一個罪大惡極之人獨自苦撐了這麼多年,也算換得了小夢和兒子平安無虞、不受惡人威脅性命……命運對他已經太眷顧了,他不敢再奢求什麼。
盧定濤慢慢地抽回手,他站起身,轉身擺手示意警察探視可以結束了,聽見父親在身後叮囑最後一句話:「好好活。」
盧定濤停步佇立了兩秒,又抬腿快步地沿著走廊離去,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