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毒
2024-10-02 18:43:43
作者: 李依咪
盧定濤停下車,回頭關照坐在后座的夢姨:「媽,感覺不舒服嗎?」
「我很好,」夢姨的聲音有些疲憊:「你接著開。」
盧定濤沒有依言繼續行駛,而是拉起了手剎,利落地下車去小賣部買了幾袋熱豆漿,拉開后座的車門,抬手試探母親額頭的溫度。
夢姨坐直身子,開口道:「那地方很遠吧。」
「不遠,有熟人。」盧定濤溫和地回答,語氣不像是兒子在安慰母親,倒像是年輕的父親在哄易受驚嚇的女兒。
「你怎麼上班?」夢姨又問,她緩慢地牽動嘴唇笑了笑,不等兒子回答便戳破了他之前善意的謊言:「你又辭了工作,我猜得到。」
「時代變了,」盧定濤坐回駕駛位,用儘可能輕快的口氣將這個問題帶過:「很多年輕人都不再駐守同一個崗位。」
「你是怕連累人。」夢姨也笑了:「你從小就不讓人操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啊,是被你爸跟你兩個男人,慣成這樣的。」
直至盧定濤重新發動了汽車,夢姨才再度開口:「我可能知道,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什麼事情?」盧定濤眺望前方的紅綠燈,似是漫不經心。
「你爸爸,」夢姨的聲音很平靜:「年輕的時候就愛做善事,我們剛剛交往的時候,他年年都去參加無償獻血,還加入過野生動物保護組織,他特別喜歡動物,尤其是爬行動物類,假期里還跟隨學校社團,專門去考察過一趟雲南邊境。」
「可是他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他從來都不生氣。他要求自己做個一等一的好人,卻從不指責任何人,哪怕是聽說了很殘忍的事情,他也不和別人一起罵壞人。」
盧定濤回道:「我爸也跟我說過,他信儒學,『厚己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這是孔夫子的原話,我至今記得。」
「後來有一天,我陪他去參與一次禁毒主題的講座,主持人邀請了一位戒毒成功的人上台時,他忽然轉過來問我,問我相不相信。」
盧傑問當時還是他的女友的夢姨:「小夢,你相信毒品是可以徹底戒掉的嗎?」
小夢搖搖頭:「這個問題,需要辯證地看待。」
「那是文科生的角度。」盧傑微微一笑:「在生物學中,有一個叫做『閾值』的概念,它被用以衡量生物對外界刺激的感知。以進食為例,當你飢餓的時候,普通不過的食物在你眼中也是美味佳肴,能夠帶來極大的快樂,而當你飽足到一口也吃不下時,食用海鮮珍饈也似嚼蠟一般,食物便不能再帶給你任何快樂了。」
「孔夫子所說的『飽暖思婬欲,饑寒起盜心』,用現代思想來看,描述的就是『閾值』。」盧傑又說:「而毒品所帶給人的短暫快意,據有關研究,是美味珍饈的二十倍。」
小夢便恍然理解了,中國有句古詩,叫做「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吸毒者品嘗過那超出人類刺激承受範圍的快意,閾值就忽然地被提高了,正常的吃喝玩樂不再能讓他們感受到快樂。
被毒品掏空了身體和靈魂的人,會變成一具具行屍走肉,他們感受不到常人所享受的一切微小樂趣,想要獲得一點點久違的「知覺」,就只能靠再嘗一次被人類社會痛恨的禁果,一次又一次,直至身心俱垮,走向滅亡。
「所以,生理上的癮可以戒除,而吸過毒的人,其心理狀態已經不同於常人了,很難恢復。」小夢領悟得很快。
「對,這就是全世界達成共識,堅決支持打擊毒品犯罪的原因。」盧傑點頭道。
「毒品,將正常人變成病人。」小夢望著台上那個自稱沾染過大麻的男人,想像著他經歷過怎樣一種充滿苦痛與後悔的生活。
盧傑忽然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有許多人雖不沾毒,卻是天生的吸毒者,只能靠一件或者幾件事才能獲得快樂,為了讓自己有感覺,為了不斷地感知自己還活著,就必須重複地去做那一件或者幾件事。」
所以盧傑不認同社會以瘦為美的追求,因為有許多人的快樂來源是美食,如果一個只能靠進食來恢復內心能量的胖女孩為了迎合社會要求,而犧牲了自己身心的平衡,是有害健康的。
盧傑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行為背後都有其原因,所以小夢在他眼中,也並不是其他男孩所認為的「沒有思考能力的低能兒」,她交往過許多男朋友,每一段戀情都銜接得十分緊密,她幾乎無時不在談戀愛,可他卻知道,她是最善良也最純情的、白紙一般的女孩兒,她只是太害怕孤身一人了,她無時不需要依靠別人。
依賴,就是小夢的毒品。
盧傑常對她說:「如果你需要通過做什麼事情獲得快樂,那你就去做吧,無須顧忌別人的看法。」
在他的引導下,小夢漸漸地發現了不少屬於自己的愛好。依賴或粘人,不再是她唯一的能量來源了。她覺得盧傑是最完美的男孩子,又覺得他是最好的丈夫,他全知全能,是沒有缺陷的好男人。
她卻從未想到過,對於這樣完整的他,那個用來獲取快樂的「毒」是什麼呢?他會不會,也是一個「先天吸毒者」?
她還是太愚鈍,也太以自我為中心了。二十多年過去了,才從警察和鋪天蓋地的報導得知,盧傑是世上最危險也最有缺陷的那類人,他賴以生存的「毒」,竟是殺人。
這事實,難道不是早就很明顯了嗎?她沒有察覺,是因為她亦殘缺,她與他的心理問題恰好互補了,這樣的他讓她舒適慵懶。所以她安然地待在慢火烹煮的溫水桶里,直到驚雷乍起,輪到她跌落深淵。
——
遠離市區的陌生房間裡,夢姨笨拙地在廚房忙碌,她還不太熟悉那些柜子和台子的位置。
房屋是需要人氣來滋養的,被一個和睦家庭定居了數十年的房子,往往像玉一般溫潤宜人,而新近搬入的處所就乾乾澀澀地,不論裝修得多麼奢華完備,都令人感到生疏。
盧定濤來到廚房門外,望見夢姨拿盤子的手頓在了空中,便知道她也在思念舊房子、思念過往了。
「媽,放著我來。」
「我閒。」夢姨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口中絮叨著:「這水龍頭不靈便,也沒有什麼水壓……倒是原來的廚房好。」
「休息一會吧,下午還預約了和趙醫生見面。」盧定濤轉移話題:「按時吃藥了嗎?」
「記得呢。」夢姨笑笑,擦乾最後一個盤子。
出乎盧定濤意料的是,夢姨對諮詢心理醫生一事並不忌諱,甚至配合得很積極。也許是父親的事情畢竟讓她有所成長,她意識到調節心理問題的重要性,知道每個人都是殘缺的瓦礫,那些缺口並不是讓世人避之不及的「精神病」,而是每一種獨特人格的代表。
而心理治療,就是將那些缺口磨得光滑些,使得它們不會傷害到其他人。社會不需要把所有人格都修改成一模一樣的「最優性格」,卻可以通過打磨一樣的關懷,讓所有的瓦礫和諧相容在這片巨大屋頂之上。
「對了,你上午一直在書房裡看的那個,是什麼?」夢姨忽然問。
盧定濤從口袋中取出一張折得平整的信紙,展開,遞到母親手中。
那張紙的上部,寫著明芳托他問的話,下部則是婭枝的訣別信。
「我卻又不能愛你,你的血脈聯通著深淵之底,我不能也不願再回顧的地方……」夢姨輕輕地念出了聲:「我知道,你還是放不下她。」
「我不會。」盧定濤的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跡上:「不會再想起她了。」
「婭枝是個好孩子,」夢姨點頭道:「我們不耽誤人家。」
「明芳呢?」夢姨又問。
「我聯繫過她了,說那兩萬元是我打的,讓她安心收著,好好深造。」
盧家父子,誰來打那筆名義為資助的錢,實質都並無分別。聰慧的明芳,不可能因為盧定濤的一句話就徹底釋然的,但她更應當知道,變故面前,內心糾結的並非只有她一人,盧定濤比她更矛盾,向婭枝比她更無助。
盧定濤只是想給明芳一架階梯,為她指一條換個角度看待事情的路,他知道這樣就足夠了。心理上的障礙,人終究只能靠自身來調節。
而他的障礙,又有誰能為之搭梯呢?
距離那次鬧事已經過去了幾天,盧定濤依舊記得婭枝站在樓頂上的樣子,那一刻他或許該焦慮,該慌亂,可實際上,他卻平靜得超乎自己的預料,他只是停住車子,靜靜地望著臨風而立的她。
他的車窗是茶色的,他知道她站得再高,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卻能將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觀察著她的衣衫,將她的一舉一動、乃至每一縷髮絲隨風飛揚的方向都牢牢地記在心上。他波瀾不驚的心中只有兩種想法在交替著出現——
他靜靜地想,如果她縱身跳下,他亦不會活。
他又想,那只是好笑的「如果」罷了。她,他的婭枝絕不會輕生,他盧定濤也一樣。
日子,還是要過。
可她那天的樣子啊,開始出現在他原本空白的夢中了,他忘不了她,哪怕冰雪已消融,蟄蟲漸甦醒。
他故意地開車繞了遠路,去她的家、也同樣是他童年住過的院子門口看了看。他經過了銀行門口,當初的他們並肩在那裡下車,手挽著手走過一段不太長的路,才分頭走向各自的工作崗位。那時的他和她都覺得,這是平凡不過的小幸福,可是誰又能料到,最平凡的東西也可能在一夜之間離它的主人們而去,變成千金不可換取的奢侈品,變成往昔不可追的絕望,最後僅能夠以回憶的形式依稀地留存。
他帶著母親去周圍散心,恍然發覺又是一年初春了,看山山似翠,觀柳柳如油,他望著一沙半水的小澗,腦海里便浮現出婭枝笨拙地划船、驚了魚兒又嚇鳥的樣子來。
他去探視過父親一次,在明芳「為什麼做慈善」的問題之後,他加上了自己的疑問,他問盧傑,在婭葉死後收手,也是懲罰嗎?照顧婭枝,也是贖罪嗎?
隔著一層鐵窗,盧傑顫抖著將手遞給兒子,伏案號哭出聲。
——
他,又殺人了。
盧傑像是從睡夢中醒來,整個人迷迷糊糊地,他甚至記不清自己熟練地行兇、清理現場、消除痕跡的動作細節,只記得那一瞬間的快意模糊得像虛無,卻又的的確確真實地存在過。
像這樣地殺人,他究竟做過多少次了?最初的他小心謹慎,在第一次行兇後久久地陷入「我究竟做了什麼」恍惚當中,可這恍惚竟漸漸地進化,變成了「再試一次也不會被抓住」的僥倖,因為,那種毒癮般的感覺又來了。
就一次,最後一次。他夢遊一般地站起了身,用囈語催眠著自己。
後來,他在工作中意外地發覺了銀行財務的端倪,他開始抓住一些人的把柄,平步青雲。他發現自己不必再小心翼翼了,就算留下再多的漏洞,他也不必憂慮,會有人比他更著急地替他處理,他們已經成為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精密機器,那些人恨他,卻也清楚他絕不能倒下。
他成了精神分裂的魔鬼,依然是好兄弟、好丈夫和成功的銀行家,卻同時成為了萬惡不赦的殺人狂。
像每一個吸毒的人一樣,每做一次,他都要恍惚上大半日,將自己丟進幻覺中,感受罪惡快意的餘韻。
可那一次,他立即清醒了。因為,一張本不該出現的臉忽然閃現在他某一幀的回憶里——他在擦除血跡,而她,朋友的女兒向婭葉正站在距他二十米遠的牆角,她的手中拿著一團黑色的橡皮筋。
他的腦中轉過上百種想法,她是來找她的朋友玩的嗎?她的朋友是誰?是,那個女孩嗎?
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盧傑繞過牆角,驚喜地看見婭葉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她正沖他招手:「盧叔叔!」
「叔叔剛換了車,帶你去兜風怎麼樣?」盧傑勉強地擠出笑意,他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婭葉回家去,如果她看見了他做的事,童言無忌地告訴了別人,後果不堪設想。
他小心地避開監控與行人,將婭葉帶到停在門口的車裡,這才稍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