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隧道
2024-10-02 18:43:39
作者: 李依咪
「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指明,物質決定意識。人是物質,心理則是意識,身體裡分泌讓人快樂的物質的部分忽然失常了,它不再好好地工作,主人就無法快樂。身患抑鬱症的人並非是精神有問題,他們是得了生理疾病,哪裡有生病而不痛苦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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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向媽媽親身地體會了這種「無感覺」之病痛,那種感覺就好像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都被分解、同化了,佳肴與殘羹、愛與恨、喜與樂,都成了並無分別的一枚枚原子……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成了一塊塊的隧道石壁,她不知道這樣的囚禁要持續多久,只知道想要打破這處處無感的視野、謀求一絲變化,就只能靠發瘋和傷害自己來獲得哪怕一點點,屬於人的感覺。
向媽媽用一句《箜篌引》中的詩句,描述這種瘋狂與死亡的絕望:「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死亡,是隧道盡頭的光芒。而治癒抑鬱之人,就是要讓他們意識到,所有人都身處大千世界裡,從來,都不存在什麼絕對的隧道。
當盧定濤提議立刻帶夢姨去看心理醫生時,向媽媽阻止了他。她早已注意到樓下徘徊著三三兩兩記者模樣的人,看好夢姨的心病是緊急之事,卻還不是當務之急。
「先帶她離開這裡。你們有其他地方可去嗎?」向媽媽平生第一次地,如此斬釘截鐵地發出一句命令。
盧定濤沉吟片刻,點頭道:「阿姨放心,我會照顧好媽媽。」
送向媽媽出門時,盧定濤忽然深深地鞠躬到底:「我替父親,向您、婭枝和叔叔道歉。」
向媽媽踏過門檻,只留下走台階的急步聲。她始終沒有回頭,盧定濤也始終沒有直起身。
向媽媽已經在心裡回答了他:「定濤,你替不了他,也不必替他。」
行至地面,她忽而轉身駐足,對那扇打開的窗說:「你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但是我們婭枝,請你不要忘了她。」
她在樓下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卻知道盧定濤一定聽得到。她來過盧家太多次了,通過那一面的窗戶,樓上的住戶連樓下散步者之間的低聲交談都聽得清楚。
「盧定濤在家。」向媽媽故作漫不經心地告訴婭枝。
見婭枝沒有反應,她又說:「他們要搬走了。」
婭枝終於抬起頭,露出的是一張波瀾不驚的臉:「我知道,你認為我們很可惜。」
「有時候,錯過就是一輩子了。」向媽媽將外套掛上衣架,緩緩地坐在女兒身邊:「我和你爸爸……」
「如果時光倒回過去,」婭枝打斷了她:「你們就不會分開了嗎?」
「媽媽,他和當初的你一樣,是深陷困境中的人。」婭枝慢慢地道:「你應當能理解那種感覺,人一旦身在深淵中,幫不到自己的關係都不過是扯淡的拖累而已。即便重來十次、百次、一萬次,我爸爸依然拿那種心境下的你毫無辦法,你依然會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裡。」
「你錯了,」向媽媽不住地搖頭:「尼采曾說過,如果你久久地凝視深淵,深淵將回憶凝視。」
「更何況,過往是深淵,殺人案是深淵,就連我,對你而言也是深淵,但定濤不是。我對這個孩子知根知底,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不過是出於愛護你。」
婭枝手中的勺子滑落桌面,發出金石墜地一般的鳴音,她睜大眼睛望著向媽媽,似乎還不相信母親竟然持有不同於其他人的態度、支持她將這段與仇人兒子的感情堅持下去。
與此同時,桌面上向媽媽的手機忽然亮起,它發出振動的聲音,也因振動而緩慢地在桌布上挪動,幾乎要從桌的邊角處墜下。
婭枝眼疾手快,她迅速地將手機接住,看了一眼屏幕便遞給向媽媽:「是爸爸。」
向媽媽按下接聽鍵,聽筒處傳來向爸爸焦急的聲音。
「有很多市民,」向媽媽放下手機,面色凝重地對婭枝複述:「自發地去盧家樓下示威了。」
婭枝霍地站起身,披衣就要往外走,向媽媽沒有阻攔女兒,只是順手地幫女兒拿上了提包,如往常一般反覆地確認自己鎖好了門,才小跑著去追趕婭枝。
婭枝的心裡只有那個人,那一刻,世上的萬般恩怨於她而言都不過是浮雲罷了,唯有他,決不能有事!
她第一次如此確切地意識到,自己對盧定濤的深情是真真正正的、對等的愛情,它絕非感恩或者崇拜。
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尼采《善惡的彼岸》
——
婭枝跌跌撞撞地跑進盧定濤家所在的社區時,樓下已經圍攏了一群人,有舉牌的,有橫幅的,還陸陸續續地有人加入,四個青壯年人正往這邊搬運著音響等設備。
「殺」字。
「人」字。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婭枝驚恐地念出了聲。
婭枝以腳尖為軸,轉動著身子查看人群中四處躍起的文字,最多的是「殺」字和「人」字,看罷了一個,又出來一個。她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眼前密密麻麻的人海開始扭曲,天上的烏雲、周遭的橫幅和地上的沙礫開始快速地交替著,出現在她晃得很厲害的視野里。
婭枝感到膝蓋一陣劇痛,似乎有什麼地方的皮肉被撞了又蹭,嘶啦啦地破了。她又看見向媽媽無限放大的臉,那臉上流露著為母親者獨有的關切神情,向媽媽在大聲地喊叫著什麼,她的聲音卻仍然沒有壓過旁人的高音喇叭。
婭枝神志稍定,她通過口型依稀辨認出媽媽所說的話是:「婭枝,你沒事吧?」
「沒事,我沒有事。」婭枝每說出一個字,都好像嚼碎了一顆牙齒在往胃裡吞。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她,不能倒下。
婭枝扶著地面,拉好出門時沒有顧得上的靴子拉鏈,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身,才發現身邊已經包圍著好幾個拿相機和話筒的人。
盧定濤!婭枝望見那被人和雜物堵住了的門洞,毫不猶豫地推開攔路的人,逕自向那邊衝過去。
幾個記者似乎想要問婭枝些什麼,但婭枝這天的力氣出奇地大,狠狠地將他們推到一邊,等到所有人都注意到她時,她已經消失在那門中了,只留下跑上樓梯的腳步聲。
「別著急婭枝,他們已經走了。」向媽媽抬頭朝女兒喊。
一個記者攔婭枝不成,於是拉住向媽媽,另一隻手示意同伴將鏡頭對準她們。記者發問道:「請問您是兇手盧傑的什麼人?」
另外幾伙人見狀也圍攏了上來,你一言我一句地對向媽媽展開攻勢:「據有關報導,連環殺人案兇手平時有做慈善的行為,這是真的嗎?」
「請問在您的印象中,兇手是什麼樣的人?是否有什麼生活上的苦衷?」最開始的那位記者問得愈加大膽:「您能詳細地講講嗎?」
向媽媽牽心著女兒,不住地抬頭向樓上看,上面卻已動靜全無。向媽媽便也欲上樓去找女兒,卻被察覺了她意圖的記者抓得更緊。
「你給我住手!」有人厲聲喝止。
來人是和惠風,她帶著十幾人趕來,隊伍里只有一張簡單明了的牌子——「受害者家屬協會」。
人群中原本還有不服她出言制止的聲音,但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些字跡時,集會現場竟然鴉雀無聲了。
「如果一定要鬧事,我們比你們更有資格。」和惠風冷冷地說。
「連環殺人案所有受害者的家屬都在這裡。我們經過內部商議決定,將聯名要求法院判處兇手死刑,不會提出任何不合理訴求,也絕不煽動輿論傳播謠言,讓惡性案件的影響擴大化。更不會,牽扯到包括兇手家人在內的無關人員。」
「還有什麼問題,我們全部都願意接受媒體採訪。」和惠風環顧四周,接著道:「我不知道各位來自哪裡,但我們之前從未見過你們。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案子破了,才有人想方法設法地鬧出點動靜,才有人不懷好意地煽風點火,才有媒體不明是非地往這裡趕,就為了刨一點當事人的根底,弄一點好笑的爭議,剮蹭一點點可憐的熱度嗎?」
「這世上不缺新聞,當年的大事件熱度退了,沒人顧我們這些當事人,我們只能自發地互幫互助,堅強地把日子過下去。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我們每個人過的每一天,都是大新聞!」和惠風的一番話既是一針見血的指責,亦是對自身遭遇的控訴:「如果你要問我們,為什麼死了兒子女兒還能如此理智,我現在就能回答你,因為二十多年的折磨,早就把我的脾氣磨平了,苦難害了我,也教會了我如何動腦子、什麼是道理!」
和惠風毫不容情的訓斥,讓鬧事者們面子上掛不住了,人群外圍的湊熱鬧者已經悄悄地逃離,最中間拿著喇叭的媒體人去亦不是,留亦不是,她滿面通紅地瞪著和惠風,卻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畢竟人家受害者家屬全員都到場並且發話了,他們這些不相干者也確實沒理由再推波助瀾下去。
和惠風微微一笑:「我重複一遍:看起來很關心殺人案的各位,在過去二十年裡,我從未見過你們。」
她不知道這是誰的過錯——社會,總是對每一個個體缺乏關注,卻將注意力投射在那些一度轟動的大事件上,可大事件不過是燒紅的烙鐵,總會漸漸地變涼、變冰冷,可與事件關聯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呢?他們的日子依舊要過。
媒體報導大事件無可厚非,為了市場競爭而適當地炒作、引導輿論亦可以理解。但,社會的發展、法制的完善並不是靠大事件推進的,千千萬萬過日子的老百姓,才是一切歷史的根啊。
「你,是來幫我的?」向媽媽望向氣勢逼人的和惠風,又迴避地轉過頭去,她有些難以相信。
「我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和惠風回道,她忽然又回頭朝隊伍末尾喊:「和暢,你怎麼也來了?」
和暢扎著高高的馬尾,穿過人群在母親身邊站定,她衝著正從人群另一邊趕來的阿三揮揮手,這才揚起頭大聲地介紹自己:「我是市師範大學法學院一年級學生,和暢。」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你們未按照相關規定申請,非法在這裡聚集鬧事,如果還不儘快解散,就是犯了非法集會、遊行、示威罪!這裡是居民區,你們的行為已經給業主和工作人員帶來了不利影響,他們有權追究責任。」
「要找兇手採訪去監獄找去,舉牌子開音響算什麼本事。」那邊的阿三也朝著人群大喊,措辭則耿直的多。
「婭枝!」和惠風忽然抬手,將所有人的目光引向樓頂,婭枝正站在高於所有人的地方,她凝望著遠處。
「忘了媽媽說過什麼嗎?根本沒有什麼隧道!」向媽媽轉身向門洞奔去,一塊磚石絆倒了她,她撐著地面跪起,又扶著欄杆踉踉蹌蹌地跑上樓去。
婭枝看見了一切的場景,也聽見了所有的對話。
她,只是忽然地想感受一下當空臨風的感覺罷了,站在這最高的地方,她便能體會眾神的視角,悲憫而感動地俯瞰著螻蟻一樣的眾生——她看見路菁也從大門那邊趕來,路菁的身邊是因擔心妻女而面色焦急的向爸爸;她聽見警車的鳴笛聲忽高忽地,越來越近了。她感慨地想,這許多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人啊,竟在如此混亂的情形下相聚一堂。
她看到人群在緩緩地疏散開,那些寫滿了字的橫幅被捲住、收進一些人的包中了;她看到阿三終於穿過了人流,與和暢緊緊地十指相扣;她看到和惠風握住向媽媽的手,忽然抬頭望向自己,於是所有人仰首,向媽媽奔向門洞……
婭枝自知承受不起萬眾仰望,但她不能離開樓頂,她看見了盧定濤。
他的車子,停在院門外的某個地方。婭枝知道他也看到了她,因為那輛車子的燈分明亮了兩下,當她攀上最後一級台階站上高台時,車燈忽而又暗了。
她想,他本來是要開走的吧,只是因為看見她站在那裡,便冒著被記者圍堵的風險,多停留了片刻。
向媽媽來到樓頂、婭枝回過身的同一時刻,盧定濤發動了汽車,載著夢姨離開了,消失在樓頂上所有人的視線里。
「我一定會找到你。」背對著樓頂的護欄,婭枝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