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南木向暖北枝寒> 第五十二章 底

第五十二章 底

2024-10-02 18:43:35 作者: 李依咪

  那是一場很驚人的表演,大提琴聲成為了搖滾樂的點睛之筆。曲子開始時,路菁用琴弓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琴弦,有節奏的振動聲通過麥克風傳至觀眾們的耳中,給每個人帶去了前所未有的創意聽覺體驗。

  層層遞進地,架子鼓、貝司等搖滾樂器跟隨著大提琴一聲又一聲地奏起來,各種音色如百鳥朝鳳一般跟隨著路菁的手腕上下翔集。一聲悠揚的小提琴音從愈來愈密集的擊打聲中從容升起,直入長空。

  直到所有的其它樂器聲淹沒了最初的大提琴擊打,路菁才緩緩抽弓正腕,熟練地拉奏起低沉的琴音來,佐著搖滾樂器的鳴音和大提琴的低語,她開始深情地歌唱,婭枝從未聽過路菁單獨歌唱時的嗓音,驚訝於她竟是這樣好的女中音歌手。

  那是一首外文歌曲,它的旋律並不複雜,婭枝聽明白了那首歌所唱的是自由與信仰。

  

  簡易舞台上的路菁,像一隻狂野而隨性地振著翅膀的飛鳥,一舉一動皆瀟灑,毫不拖泥帶水,她歌唱得輕鬆而全情投入——她歌唱著她自己。

  但為自由故,一切皆可拋。

  路菁的表演結束於最後的高音,觀眾們紛紛起身喝彩,舞台上的Sergio繞過鍵盤,迫不及待地拉住路菁的手。

  那個每天背著琴兩點一線的拉琴女孩、迷茫於夢想的人,居然真的實現了看似不可能的夢想,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愛情。

  婭枝不禁想,自己的夢想與愛情,又去了何處呢?

  ——

  婭枝沒有留下來等待下一個樂隊的演出,因為她接到了明芳的電話,明芳說需要見婭枝一面。

  明芳的第一句話與路菁幾乎一模一樣,她也問為什麼自己聯繫不上盧定濤。

  「他連你也不理啊。」婭枝沒有再回答一遍「換了號碼」的話,而是苦笑著嘆了一口氣。

  明芳輕輕吸著奶茶里的粉圓,似是猶豫了許久,才抬頭直視著婭枝的目光:「婭枝姐,我需要見到定濤哥。」

  她拿出一張存摺,裡面逐行地印著收款和取款記錄,最近的一條是去年八月份的,數額是兩萬元。

  「我之前沒有留意,昨天才發現念了研究生之後,盧叔叔又給我打一筆錢。」明芳顯然很是緊張:「我怕這筆錢……」

  「不要緊,」婭枝安慰著明芳:「首先,你並不知情。更何況對於貪腐大案所涉及的財產數目,兩萬元只是一個小數字。」

  「我知道,我知道。」明芳緊緊地攥著桌布,神情難過得快要流出淚來:「我本來是上不成學的孩子,多虧有了恩人。我們老家管上出來大學,叫做『出人頭地』,現在出人頭地的夢是圓了,我也快要走上社會了,才知道用的是……」

  「殺人犯的錢。」說出這五個字時,明芳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婭枝理解這種百感交集——得知盧傑禽獸行徑的明芳依舊將他喚做「盧叔叔」,依舊毫不猶豫地稱他為「恩人」,親口道出他是殺人犯的事實,對她而言是怎樣的傷害!

  「沒事的。」婭枝學著像父親撫慰自己那樣,輕輕地拍明芳的肩膀:「你不用著急還錢,盧叔叔是殺人犯沒錯,但沒有貪污,你手中的這兩萬元也不是公家錢。你什麼都沒有做錯。」

  如果一個貧困山區的孩子掙扎著想要出頭都是錯事,世上還有什麼事是正確無誤的呢?

  誰知明芳搖搖頭:「婭枝姐,我想托你轉告定濤哥……我只是想問盧叔叔最後一件事,以後絕不會再打擾他們。」

  「我想知道,他這些年來救助我們窮苦學生,到底是不是為了贖罪?」

  婭枝怔了怔,斂去了笑容緩緩地點頭,她不知道明芳這個問題究竟有什麼實際意義,或許,連明芳自己也不清楚罷。但明芳絕對有權利知道自己對於他人的意義,盧傑救助她,是出于欣賞、同情或愛心,還是僅僅是為了替曾經殺人無數的自己贖罪、尋求心靈的慰藉?

  透過這個問題,婭枝知道明芳因何而痛苦了。如果對盧傑來說,助一個人的功就能贖殺一個人的罪,那麼他給予明芳的一切,都是為了殺人而換取的准可證!對於明芳來說,她就成了罪惡體,她現今享受著的一切新生活,都是因殺人案而來到她身邊的,是用人命換得的……明芳無法原諒自己!

  「我答應你。」婭枝握住明芳的雙手,她不再想得出還有什麼安慰的話可以說,只好替她披上外套,為她打了一輛回賓館的計程車。

  「等等,」婭枝攔住正要關上車窗的明芳,她又一次地問出那個問題:「明芳你覺得,我應該放棄嗎?」

  明芳茫然地看著站在夜色當中的婭枝,她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婭枝所說的是什麼事,只能搖搖頭,卻說不出什麼確切的回答,但司機師傅已經在催促她們了,於是婭枝揮揮手,向明芳道別。

  回到家中,婭枝寫了一張小小的便簽,她將明芳要求她轉述的問題寫在紙上,想了想又添上兩句:「我不會再添亂了,請你一定要好好的。」

  當夜幕落下,日曆被撕下一頁,這張便簽紙將被塞進信封里,被遞進那家保險公司,被送到盧定濤堆滿文件的桌面上。

  「我愛你。」婭枝緩緩地俯下身,去親吻那張薄紙,她將面頰貼在冰涼的桌面上,木然地望著自己的幾捋髮絲,體會那太陽穴處一陣又陣的冷。

  她在心裡對某一個人說,我的確愛你至深,因為你引我走出深淵,你予我新生。

  可我,卻又不能愛你,因為你的血脈聯通著深淵之底,那是我不能,也不願再回顧的地方。

  ——

  信封被送到桌面上的時候,盧定濤不在辦公室。

  大街上的某處圍攏了一群人,街上的行人雖有各自的目的地,但時間已經過了早高峰,可去亦可不去的閒人就漸漸地占了多數。發現有熱鬧可看,恰好路過的人們往往會稍作駐留,如此地,人吸引人,人群就好似越滾越大的雪球,終於圍得道路擁堵不通。

  人群中央停著一輛摩托車和一輛轎車,轎車上下來的人竟是盧定濤,他環顧了一眼周遭的眾人,微微皺眉,還是沉下聲對坐在地面上的兩個人道:「為什麼故意撞上來?」

  那兩個訛詐者熟練地選擇性無視了這句話,仰麵攤在柏油馬路上的那人不但姿勢難看,說話的嗓音也扎耳:「你看鬧大了也不好,我們也趕時間,就商量個差不多算了。你看著修車錢和我們的誤工費……」

  「不協商。」盧定濤堅決地打斷了那人的開口要價:「你應該負全部責任。」

  「哎呦,買得起車,撞了人卻不肯賠,你們說這算什麼人,啊?」

  盧定濤不再廢話,看到交警撥開人群走來,便指著地上的人對交警稱:「警察同志,這兩個人違規駕駛,並且不戴頭盔。」

  「不要圍觀!」交警露出一副頭痛的神情,粗暴地驅趕那些伸長了脖頸的圍觀群眾。

  「算老子今天倒霉。」兩個剛才還在滾地呼痛的騎車人見勢頭不妙,一骨碌爬起身要走,嘴上兀自不肯認慫:「開個車就以為自己是大爺了。」

  「警察同志讓你們走了嗎?」盧定濤冷冷地喊住他們:「車倒是無所謂,被蹭了照樣能用。敲詐勒索可是犯罪,是個公民,都不該縱容吧?」

  「你,你還想怎麼樣?」

  「起訴,我要求賠償。」

  「你這人是流氓嗎?我們窮人的錢都要奪!」那人滿臉通紅,起初還在用普通話嚷嚷,後來便換成了不知是哪裡的方言,罵著層出不窮的難聽話,聽得盧定濤一愣又一愣,眉頭擰得更厲害了。

  「這一帶的混混,慣犯。」交警側頭低聲提醒。

  「就算是窮人,不乾淨的錢財也應當吐出來。」盧定濤並不打算讓步。

  「你的錢乾淨?誰知道你這破車是幹什麼勾當弄來的,謀財害命的還就是你們這種穿得人模人樣的傢伙!告啊,你告就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乾淨!」

  這下,連交警也聽不下去了,眼看著圍觀群眾又聚了起來,人群中還有高舉手機錄像的,交警上前要制止那口出惡言的混混。

  盧定濤卻立在原地,混混方才所說的分明是耍無賴的話,卻偏偏戳中了他的傷痛之處,是啊,他以為自己清白守法,可是又這些底層人乾淨多少呢?沒有那個高居副行長之位的父親,沒有足夠的錢財供他讀書,他盧定濤再自恃高材,照樣出路寥寥。

  這車、這手錶、這身衣服,乃至這個價值數萬月薪的精英大腦……哪一個,能和養育他的殺人犯父親脫得了干係呢?

  「告,你告啊!」那二人兀自嚷嚷著,卻隨即異口同聲地悶哼了一聲:「呃啊!」

  有人拉住盧定濤的手臂,將他護在遠離人群的一側,盧定濤轉頭便看見了那身隨性的夾克衫,視線上移,豎起的領口上露出半張阿三的臉。

  「是,是你?」兩個混混也認出了阿三,驚愕地相互對視。

  「我雖然不混了,跟這片的弟兄還很熟。」阿三抬腿將兩人踢翻,還要憤恨地警告他們才肯罷休:「小心日子不好過。」

  「你還是不了解下層人。」阿三毫不客氣地坐進盧定濤的車裡,待盧定濤開過十字路口,遠遠地逃脫了那些人的視線,阿三才輕拍他的肩膀。

  盧定濤雙手握著方向盤,仍然直視前方,語氣悵然:「人都是平等的,什麼人違法犯罪都不能縱容,要不是我最近……」

  「網上已經有人散播你和家人的信息了。」阿三隻用一句話便打斷了盧定濤。

  「什麼?」盧定濤猛地踩住了剎車。

  「人一旦聚集起來,憤怒會疊加,而理智會抵消,我比你更了解人性。」阿三隨手拿起車窗前的口香糖,抽出一片剝開,放進口中嚼了起來:「不然我也不攔你。」

  「最近還是小心為好,不要出頭。」阿三又說:「這車,最好也先不要開了。你現在去上班?」

  「不了,我得回家。」盧定濤調轉車頭。

  回家的路線恰巧經過了阿三的公司,盧定濤停下車,看著阿三不緊不慢地戴上帽子,和門口遇見的兩個男員工打招呼,氣質與剛才為自己出頭的那個混混頭兒大不相同。

  盧定濤打電話給董事長請了假,這才重新發動車子沿一條小路回家。

  盧定濤不在家的日子裡,是向媽媽照顧著夢姨。看似嬌弱的夢姨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十分堅強,面對前來勸慰的朋友,她並沒有表露出明顯的崩潰,直待其他人散了,她才對單獨留下的向媽媽說:「是我活該。」

  「當年你承受的那些,如今報應到我身上了。」

  一報還一報。向媽媽的崩潰、躁鬱和墮落都是拜盧家所賜,婭葉的死毀了她本該幸福安逸的一生,如今現世的報應來了,她卻並不覺得爽快,喉中好似卡著一根巨魚的刺,吐不出來卻也咽不下去。

  「我終於知道了,你當時,是這樣的感覺啊。」夢姨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囈語般地描述著:「我猶如站在一條很長、很長的火車隧道當中,周遭是無盡的漆黑,只有有隧道的盡頭才是唯一的出路,哪怕那裡連接著死亡……」

  「對,我當時是尋死了,可我沒死成!」向媽媽抱住夢姨嬌小的身子,不讓她陷得更深:「所以你也別想死成!這才是公平,這才是報應,知道嗎?」

  向媽媽對趕回家的盧定濤說,夢姨可能得了抑鬱症。

  向媽媽是文科生,大學生曾選修過一門名叫《大學生心理健康與調試》的課程,授課教師介紹了許多心理學常識,向媽媽對這門學科很感興趣,私下裡閱讀了許多與心理學相關的文獻。

  她知道有一種被稱作「隧道視野效應」的心理現象——人身在隧道中時,只能看到前後非常狹窄的視野,無法看到隧道之外的路徑。對身處絕望境地的人們來說,只有「隧道」盡頭的光明才是唯一的出口,為了恢復失去的控制能力,他們會拼命地奔向自認為唯一的逃生口,不惜一死。

  在那個心理學在普羅大眾中尚未普及,抑鬱症時常受人誤解的年代裡,年輕的向媽媽卻有不一樣的看法:「他們只是生病了。」

  「我想,那是一種沒感覺之病。食而無味,傷而不痛,無喜無悲。」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