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回水為淵
2024-10-02 18:43:32
作者: 李依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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婭枝將見面的地點選在了離家較遠的地方,前往那裡的路途中,她看到公交站的GG欄里滾動著關於B區連環殺人案告破的新聞,對於除了當事人們以外的所有L市居民,這無疑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好消息,這座被懸案的陰霾籠罩了二十多年的城開始見到光。
婭枝不願多做停留,雙腿卻不由她使喚地定在一張報紙前,她一目十行地瀏覽下去,終於看到了對盧傑和侯某的審訊結果,盧傑對包括殺害婭葉的朋友在內的前十五起作案事實供認不諱,卻聲稱在最後一起案子中,他將婭葉留在公園時,婭葉還活著,是侯某害怕盧傑身份暴露而牽連到自己,派人按照盧傑慣用的方式殺害了婭葉,並重新布置了現場。
侯某則矢口否認,表示他的人到達現場時,婭葉已經死了,他們所做的只是破壞現場和偽造死亡時間而已。
當年侯某派去「解決」的人,就是發現婭葉的那個刑警。然而當事人已經不在人世,究竟是盧傑還是侯某派的人實施了殺害婭葉的犯罪,一時無法定論。但兩位嫌疑人的殺人犯罪事實已經板上釘釘,G省高度重視此案的審判,要求司法部門儘快判決並執行。
死刑的呼聲很高。
婭枝不知道這是否算一個好的結果,但它的確是公平的結果。摩西律法中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思想投射到現實世界,就是理固宜然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殺人,也是一種債,卻是永世都還不清的債,正因為世間的一切計量方式都無從估算一個生命的價值,所以法律中的一切刑罰都無法讓行兇著彌補其造成的傷害。
其他的刑罰是改造或彌補,死刑不是,它是專屬於不可被改造者的、最純正的懲罰。
婭枝是始終希望殺害姐姐之人被執行死刑的,直到得知了殺人兇手就是盧定濤的父親,她的想法依舊沒有動搖。她雖未親歷那黑暗的三年,卻也是殺人案的當事人之一,她比任何一個旁觀者都要清楚兇手欠下的那筆債有多大——沒有那些人的罪孽,姐姐就還活著,媽媽不會生病,爸爸不會離開,姜叔不會犧牲,老江不會被懷疑……
婭枝就不會因姐姐的死而在母親極端的控制欲里長大,路菁就不會留下大人們都不相信她的心結,和惠風就不必奔波二十多年只為替女兒報仇,盧定濤就不會成為殺人犯的兒子、不會對愛人是受害者的妹妹一事如此無措。
對旁觀者們來說,那些一度轟動的社會事件不過是乍現的煙火,在他們的記憶里出現得快,消散得也快。但又有多少人知道,每一件事的背後都有數十或上百的當事人,他們因為那件事而被困在原地,過往是無底的深淵,一旦跌落了,誰都出不去。
但婭枝也不願盧定濤被牽連在內,她猶記得中午瀏覽微博時,那些讓她心驚肉跳的「殺人犯死全家」的話語。
婭枝在咖啡館坐定,聽到自己的心跳分外急促,她期待著見到盧定濤,卻又覺得無從面對他——她無比希望被槍斃的人的兒子。她感到腸胃酸酸的,覺得自己像一個等待一杯白開水的飢人,她在等待一段不會有結果的愛情。
盧定濤現了身,他依舊是一副西裝與領帶的裝束,看見婭枝時雙眼亮了一剎那,又快速地黯淡下去了。
「我們,該怎麼辦。」婭枝聲音里有哀傷,亦帶著不甘。
婭枝的話出口的瞬間,悲愴如同海嘯般將浪打在兩個人之間,咸澀的水席捲了他們彼此,也充滿了這間小小的咖啡廳,肆意地橫流著,幾欲將整個L市夷為平地。
回水為淵。
他們是從哪裡開始的?他因父親的囑託而照顧她,又因照顧她而愛上她,他將她救出深淵,以為如此這般就能攜起她的手,卻沒有想到一切的起因,是他的父親殺害了她的妹妹,所以才囑託兒子替他還債!
兜兜轉轉,復歸原點。原來她從未走出過那深淵啊,她信了半輩子的貴人相助,原來只是殺人犯的贖罪而已。
「我可以沒有你。」盧定濤回答很抑制,聲帶下被死死壓住的複雜情感卻如暗雷滾滾。
「那我呢?」婭枝問。
「你也會習慣的。」
婭枝便不說話了,她攪動著杯中的泡沫,過了一會忽然抬起頭:「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擔。」
「承擔什麼?」盧定濤的聲音依舊冷冷的:「你不是最怕被人議論……」
「對,」婭枝忽然搶過盧定濤的話頭:「被人議論,我要和殺親仇人的兒子談戀愛、結婚生孩子,被人議論,我們的孩子流著罪惡的血脈,被人議論得找不到工作生活不下去,這些我都能承受!至少我們可以一起被人議論,一起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生活,一起等待風波平息的那一天。」
「又或者,如果你不喜歡,我們還可以一起留下來過很窮苦的日子,我們把所有的錢都捐出去,做一輩子的慈善,讓這一代人都原諒我們……有這麼多的可能性,你為什麼一定要選讓我們分離的解決方案?」
「不行!」盧定濤終於抑制不住地喊出了聲,他將拳頭砸在桌面上,面前杯中的咖啡濺出了幾滴。
盧定濤微微平息了情緒,坐回位置上望著婭枝:「保護你,是我的責任。」
如果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卻換來她要遭人非議、受這些她所描述的苦楚,他這十幾年的努力又有什麼意義呢?上一代人的罪孽,他寧肯一個人受著,也要她離他遠遠的,好好過來之不易的、正常人的生活。
「責任,又是責任。」婭枝恨得咬牙切齒:「對你而言,責任比愛情還要重要嗎?」
「是。」盧定濤毫不猶豫。
換作從前的婭枝,她恐怕已經氣得奪門而出了。可現在的她清楚,如果那樣做她就遂了盧定濤的意,他就是要冷落她,氣走她,把她當成她最看不起的那種韓劇女主、算計得團團轉!之後,他就要永遠地孤身一人,悲絕地去扛那「殺人犯兒子」的責任。
她只要不先走,就還有機會。婭枝懷著這樣的想法安坐在盧定濤對面,直到他終於起身告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廳,她才從杯中拿出咖啡匙,連碟子一起將咖啡端起,輕輕地啜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
婭枝獨自坐著,腦海里全部都是盧定濤的樣子,爽朗的,抑制的,隨性斜靠著辦公桌的,冷淡地直立在她面前的,毅然決然地離開的……
他,究竟是誰?是讖言中的貴人,還是極寒深淵之本身?
又或者,究竟誰才是那貴人?是他救贖了她,還是她正在救贖他?他幫助她,不過是找到了救贖他自己的方式,如今塵埃落定,他們也算是兩不相欠了。
可她,不甘心。
——
胡家河陵園是L市最大的一所公共墓地,姜叔的骨灰被安葬在這裡,泥土上立著一塊四方石碑,在周遭林立的墳墓之中平凡得像一棵森林中的樹。
向媽媽用一塊小小的方巾擦拭那蒙灰的碑,她早就想來看一看姜叔了,警察同志們擔心法醫自爆事件之後,落馬官員的遺留勢力很可能蓄謀報復,所以向她隱瞞了姜叔被安葬的地點。
如今懸案既破,涉事人員已經盡數鋃鐺入獄,向媽媽終於能來到照顧她這些年的恩人的墓前,看一看那張黑白的肖像,替他打掃積灰、清除雜草。
令向媽媽驚訝的是,向爸爸主動地提出陪她一起去,婭枝聽說父母的計劃後,也思念姜叔不已,於是三人選擇了周末的時間,驅車抵達位於郊外的陵園。
向媽媽的哀思是無盡的溪流,從從容容地,卻怎麼也流不盡。鮮罷了花,三人默然地垂首立在碑前,向媽媽卻說,她想和姜叔單獨待一會,敘敘話。
於是父女二人默契地退後了些,婭枝聽到向媽媽問姜叔:「家裡的花又沒精神了,你知道怎麼用肥嗎?」
婭枝哽咽了,許是向媽媽對姜叔的瑣碎思憶,也勾起了她對往日光陰的回想,她不願再聽下去,拉著父親的衣袖背過了身。
向爸爸像婭枝還小的時候一樣,輕輕地拍打女兒的背脊。
「我該怎麼做?」婭枝帶著哭腔問父親。
「老天爺在上,眾生不過是螻蟻。」向爸爸摘下眼鏡,用夾克衫的襟擦拭了兩下,又將它戴回鼻樑上:「婭枝啊,並不是事事都能遂人的意。」
「你建議我放棄?」
「放下,有時並不是放棄,而是不再追趕現在,等待未來的轉機。」
婭枝緩緩地推開父親的手臂,啞著聲賭氣一般地說:「因為你當年選擇了放棄,所以要我也不再堅持,對不對?」
向爸爸的眼裡閃過驚訝,他眯了眯眼,最終還是坦誠道:「對,是爸爸放棄了。」
「如果你沒有放棄,也許,會和我媽媽有一個不一樣的結果。」婭枝淡淡一笑,走到媽媽那邊去了。
向爸爸也笑了,卻不是笑女兒的執拗,而是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前妻。她望著那塊冰冷的墓碑,這些天來愁苦不展的眉頭卻終於舒展開了。
向媽媽半跪半坐在群碑中央,美人遲暮的臉上儘是平靜,再也不見昔日狂躁與悲痛的影子,她仿佛變回了那個溫婉柔弱的江南女子。婭枝無端地相信,與姜叔重逢的這一天,向媽媽患了二十年的躁鬱症,徹底地不治而愈了。
向爸爸走向墓碑,深深地鞠躬不起。
「謝謝您。」
「叔。」
幾乎同時,向爸爸與婭枝輕輕地對姜叔袒露心聲,他們早已將這個犧牲的無家英雄當作了自己的至親,除了他,在過去的二十年間的紛亂世間裡,恐怕再無一人能將向媽媽照看得如此好。
回家的路途中,婭枝接到了路菁的電話,她還未及說出一個「餵」字,直來直去的路菁已經問出口:「盧定濤他為什麼不接電話?」
「你,不是已經去歐洲了嗎?」婭枝不答反問,她疑心自己記錯了,卻又十分確信路菁說起過她和Sergio要出國的事,機票日期就在前幾天。
「票,退了。」路菁聲調平淡,仿佛退一張機票是件隨便不過的事。
婭枝便不再追問,回答了路菁最初的問題:「他可能換了號碼,我也聯繫不上。」
路菁似乎已經料到了這個答案,並沒有流露出絲毫驚訝:「朋友出事,我應當留下來。」
「我們幫不上他。」
婭枝想到貪腐和殺人案的重大程度,心知盧定濤當下的處境無人可以扭轉,或許不給他添亂子,才是能讓他安心面對的唯一舉措。她本想勸路菁「你留下也幫不上忙」,話到口邊,「你」就變成了「我們」,她既需要維護路菁的自尊心,也需要向她示弱、坦白自己對和盧定濤的關係無計可施。
「哦,」路菁聽明白了婭枝的意思:「那麼我幫你。」
婭枝知道,強勢如路菁也拗不過盧定濤,但將事實說出來未免打擊人,於是她轉變了話題:「你沒有走,Sergio呢?」
「他願意陪我留下來。」路菁的口氣輕快了許多,她開始講起這段時間自己的事:「我們沒有走反倒對極了!最近遇到了不少好機會。」
就在路菁原定的那架航班飛走後,她接到一家唱片公司的電話,對方表示對她上傳到網絡上的樂隊單曲十分感興趣。」
路菁放下手機後興奮地躍入Sergio懷中,高大的Sergio順勢將她抱起,又溫和地問他的「babe」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的舞台,在中國!」路菁對他大喊大叫,絲毫不疼惜剛剛損失的機票錢。
路菁邀請婭枝去看她的晚上表演,婭枝想到父親和母親相約一起去黃河畔散步,自己再隨同實在不合適,呆在家中又確實無事可做,她仍然有些猶豫,路菁則無情地戳破她的顧慮:「就算你為了盧定濤的事放棄一切娛樂活動,他也不會理你啊!」
「於事無補的哀傷,不過是沒意義的非理智行動罷了。」
冷酷卻有道理,婭枝想。
傍晚,婭枝按照手機地圖的指引,找到了離家不遠處的那家商場,商場的樓頂果然搭了露天舞台,她隔著人群聽到了忽高忽低的琴音,路菁正在台上調音,Sergio則在舞台下調試設備,抬手對婭枝打著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