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燼

2024-10-02 18:43:28 作者: 李依咪

  「盧傑?」向媽媽和向爸爸異口同聲。

  與連環殺人兇手的DNA完全匹配的血樣,是盧傑的。

  「不可能。」婭枝猛然站起身,身後的椅子摩擦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刺痛人耳內神經的畸響。

  「會不會,是盧叔叔的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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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搖搖頭:「貪腐案中涉事官員的身世背景都已經被詳實記錄。盧傑是家中的獨生兒子,整個家族雖龐大,案發時與兇手年齡相符的,卻僅有盧傑一人。」

  婭枝便明白了何為警察口中「似乎完全不可能的真相」。理論上,盧傑與連環兇手並非不符,反而太相符了。

  盧傑中等體格,身高175到185厘米之間,二十年前案發時正是值三十歲左右。盧傑身居銀行高層之位,公安部官員的轉帳記錄對他而言簡直唾手可得,即便作案時留下了什麼破綻,那些被他抓住了把柄、像螞蚱一樣死死地系在一根繩子上的官員也會出手替其銷毀證據。

  盧傑,也是婭葉的熟人。警察看過了姜叔的記錄,對與婭葉來往過的成年男子進行了一遍徹徹底底的篩查——鎖匠老江、賣奶人、門衛、同學的父親……可他們怎麼都沒有料到,那個「熟人」就生活在婭葉所住的院子裡,就是被她喚做「叔叔」的、她父親最好的朋友!

  如果連環兇手就是盧傑,一切便解釋得通了。四歲的路菁所看到的、牽著婭葉的成年男子,就是盧傑。可興高采烈的小婭葉是否知道,那時的盧傑已經不再是和藹的「叔叔」了,他是剛剛殺死她的好夥伴的惡魔,他雖然笑著牽著她的手,心不在焉地回應著喋喋不休的她,心裡卻在盤算著將她引向一條無歸的路……

  從盧傑牽著婭葉走出那道所有人都無比熟悉的院門,到他打電話威脅侯某助他偽造證據……這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許多事實,仍然要等兇手伏法才會被揭曉。

  「不可能。」婭枝喃喃著,她聽見父親也在念叨著同樣的話,用更低也更沉痛的聲調。

  「我知道阿傑的人品。」盧爸爸抬起頭時,眼中充斥著通紅的血絲,額上皺紋襯著節節青筋,愈顯得深了。他忽然轉向前妻,雙臂直伸著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他搖晃她,要她直視自己瞪大的眼睛,他神智不清一般地嘶吼著:「我最好的朋友,殺了咱們的女兒!你說這可能嗎,你說啊!」

  向媽媽唯有以流淚來回應,那一滴滴的眼淚落下來,仿佛牽引著漫天的群星,星星一顆又一顆地墜空了,只留下穹廬般無邊無際的漆黑。

  大學裡的兄弟真情、畢業時的共同勉勵、結婚後的親密來往、甚至彼此開玩笑時說要四個人一起共度晚年的誓願……這種種,在如今又算是什麼?向媽媽蠕動著嘴唇,卻已泣不成聲,盧傑啊盧傑,你欠我們向家的,絕不是這些年的關照加上一條命就贖得清。

  在旁人眼中,盧傑是仗義的兄弟,是聰明的銀行家,更是清正廉潔、投身慈善的偉大人物。誰能想得到,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背地裡,竟有著只能屬於魔鬼的隱癖!

  向爸爸始終念叨著「阿傑」的名字,仿佛在隔空質問這位身陷牢獄的兄弟,他究竟為何要做這些事。向媽媽絮絮地喚「婭葉」,喚罷又兀自地哭,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而婭枝的思緒複雜得多,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腦海里走馬燈似的回顧著過往的種種,她想起盧家人待她很好,想起盧定濤曾說,照顧她、保護她原本是盧傑交給兒子的責任,可被盧定濤用這麼多年堅守了下來的責任,早就蛻變了,它成了更深刻更絢麗的感情。

  她想起盧傑對自己的疏離。小時候的她以為大領導都是盧叔叔的樣子,永遠滯著一張淡漠的臉,想起來要做些表情了,才刻意地動一動面部肌肉,朝她木訥地笑。

  就連盧傑異常的迴避,也被「盧叔叔是個害羞的好人」的印象嚴嚴實實地覆蓋住了。

  親情,是人類永遠打不破的、理性與感性之間的壁壘。睿智如盧定濤,也始終相信父親,就連盧傑被停職調查之時,他都平靜得一如往常,認定了父親絕不會貪污,只是調查的那個環節出現謬誤了而已。

  婭枝想,她被盧定濤疏遠的時候,已經覺得痛不可耐了。那麼盧定濤呢?她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起知道這真相的,但她能夠感同身受,當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就永遠地失去了感情意義上的父親。

  從小到大愛著他亦被他崇拜的父親,是他記憶中至關重要的部分,可事實卻無情地告訴他,那是錯的,關於那個正直善良、仗義負責的男人的記憶都是錯的!於是盧定濤不得不忍著痛清除那些謬誤,永世不可恢復地失去了至少表面上還很美好的一切,他的信仰灰飛煙滅了,墜入深淵的他該有多痛!

  原來如此。

  不止如此。

  他不得不放棄向婭枝,因為他的父親,直接或者間接地殺死了她的姐姐。倔強的他,終於也遭遇了逆天亦不可改的命……他什麼都沒有了,分明失去了所有,卻還要負上如山一般重的罪責,用一生去償還父親還不清的債。

  婭枝的第一個想法是,絕不能讓他就這樣一個人痛!

  桌上的座機響起刺耳的鈴,警察將它接起,與電話線那頭的對象簡潔地交談了幾句,又將聽筒掛回原處。

  待到三個受害人家屬平復了心情,警察才謹慎地開口:「侯盧二人,都招供了。」

  幾乎同時地,向媽媽和婭枝拿起了手機。

  向媽媽的電話是打給夢姨,電話在撥通一秒後便被接起,向媽媽像是怕對方忽然掛掉一般,急切地對著手機大聲說:「小夢啊,你現在在哪裡?」

  「好的!你呆在那裡不要動,我這就過去!」

  向媽媽知道L市消息傳得快,她怕夢姨得知了案子真相會做出什麼傻事,傷痛歸傷痛,她當下必須得去陪著夢姨,將她看護住。

  婭枝的手機里卻只有鍾乳滴水一般毫無變化的「嘀」聲,等到「無人接聽」的提示音響起到第三遍時,她煩躁地將手機拍在桌面上,一轉頭卻對上了父親的目光。

  「給定濤打?」

  婭枝點點頭,忽然拎起提包跑出門外,向媽媽打的那輛的士已經開出幾十米了。婭枝只得掏出手機,在叫車軟體上輸入上車地點。

  界面上彈出「下車地點」一欄,它提醒了婭枝,她還根本不知道盧定濤在哪裡。婭枝的手指顫動著,她呆立半天,終於猶豫著在空白處填入了銀行的地址。

  ——

  「第一件事,我想請一個禮拜假期。」

  婭枝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逕自穿過營業廳步上二樓,找到了銀行的總經理。

  「沒問題。」也許是由於婭枝休假不多的緣故,總經理很爽快地批准了。

  「還有一件事,我想知道盧定濤去了哪裡。」

  總經理有些錯愕,看到婭枝毅然決然的神色,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道:「他沒有告訴我們之中的任何人。」

  「他不願意告訴,但您有可能知道。」

  「你要想清楚,」總經理對上婭枝的目光,抬手從筆筒下抽出一張名片大小的卡紙:「這是他留在桌上的。」

  婭枝接過紙片,上面是一位董事長的頭銜和聯繫方式,所在單位是一家保險公司。

  婭枝打車抵達了名片上的地址,她尚不知道如何在一間大公司里找尋一個特定的人,於是走向前台:「您好,我想找你們公司的盧定濤。」

  前台的年輕女孩神色驚訝,卻很是客氣:「不好意思,我是新來的。您可以提供一下部門和職位信息嗎?」

  婭枝搖搖頭,身後有人等著諮詢,她只得退後幾步,遠離了前台,無措地站在大廳中央,向每一個路過的員工打聽。

  沒有人知道盧定濤是誰。

  婭枝有些喪氣。哪裡有這麼容易就能找到呢?她想,或許那張名片只是一張名片而已,就算盧定濤收到了這家公司的邀請,也未必會在離職後來這裡工作。他是條件極好的稀缺人才,想要挖走這塊牆角的工作單位想必不計其數。她真是太傻了,竟會因為一張名片而從上午等到下午。

  「小姐您好,您要找我們商務經理?」

  「啊?」婭枝怔了一怔,才意識到對方叫的是自己,她轉過身下意識地伸出右手,卻忘記了那張名片還被她捏在指尖。

  男人很有禮貌地微躬上身,順勢接過那張名片看了看,向婭枝介紹他自己:「我是全安保險的董事長,盧先生上個禮拜才入職,很多員工還不認識他,請您原諒。」

  婭枝愣了足足兩秒鐘,旋即又興奮地想要放下矜持跳起來,但她終究沒有失態,緩和下來情緒後,她又怯生生地問董事長:「我可以,見他一面嗎?」

  隨和的董事長沒有推脫,他將名片還給婭枝,爽快地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電話很快就被接通了。婭枝站在董事長身邊,她隱隱約約地聽見模糊不清的盧定濤的聲音,心臟跳動得愈來愈快。

  「請稍等,他很快就下來。」董事長笑著做了一個請婭枝坐下的手勢:「我要失陪了。」

  「謝謝您!」婭枝真誠地鞠了一躬,這才坐在沙發上。

  電梯門開了,看見婭枝的剎那,盧定濤顯然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他尚未及說出什麼,婭枝已經起身奔至他身前:「你不要走!」

  「我什麼都知道了。」婭枝握住盧定濤的手臂,生怕他會「哦」一聲又轉身回到電梯裡去。

  婭枝確信盧定濤能幹得出來那種事,他可以開著車把她甩掉,可以猛按電梯的關閉鍵將她隔在鐵門外,或許也可以關閉手機不接她的電話,這些都是他並不願做、但尚算在他承受範圍以內的事情。但,他絕對不會甩開她抓住他的手,她知道他做不到。

  盧定濤神情複雜,微微地皺了眉頭:「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婭枝聞言有些站不住腳,她覺得恍惚,恍惚得很悲愴……因為盧定濤說「那你為什麼要來」時的神情和語調,跟過去那些年無數次地、他說「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時一模一樣!

  他面前沒有鏡子,當然不知道自己這句把她「往外趕」的話,所帶的感情和「往來拉」是一樣的……當初他要她找她,是出於責任與愛,那麼如今他要她離開,亦是如此!婭枝想到這兒,淚珠就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幾日未見,盧定濤變得太不一樣了。曾經的他終日自信,總是爽朗地笑著,和單位里的每一個人打招呼,總是不知疲倦地揪著她不放。從電梯中出來的這個人則消瘦許多,儘管身形依舊挺拔,眉宇間亦傲氣不減,可整個人仿佛喪失了某種神采,他眼中的血絲畢竟出賣了他是一個遭逢變故的人的事實,他那未刮淨的胡茬刺得她手掌生疼。

  婭枝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居然撫在盧定濤的面頰上,公司大廳里有不少人,好幾個無所事事的員工正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的舉動。

  可他沒有推開她,亦沒有不管不顧地擁她在懷,他站著,顴骨下的肌肉微微抽動,表面他的心緒亦是複雜到了極點。

  婭枝訕訕地收回雙臂,放下抬得酸疼的腳後跟,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

  她聽到他說:「我們分手吧。」

  婭枝睜大眼睛望著對面的人,像是不願相信,想要最後再確認一次他所說的不是「不哭了」,而是「分手吧」。

  盧定濤輕而堅定地點了兩下頭,作為確認。

  真正聽到這決絕的話語,婭枝倒是不怒亦不悲,她反倒冷笑出了聲:「盧定濤,你把我看得太小了。」

  「你以為我是韓劇里的女主角,你為了不讓我牽連在內,只需要故作冷臉地讓我離開,我就真的傻傻地以為你不愛我了嗎?我告訴你,我向婭枝不蠢,電視劇里那種毫無意義的誤會橋段永遠不會在現實中發生。」

  「也不會,發生在我們之間。」婭枝紅著眼眶,一字一頓地說。

  盧定濤嘴角微動,似是在「明人不說暗話」和「堅執到底「之間做艱難抉擇。最終,他只是嘆了一口氣:「向婭枝,你要我再換一次工作?」

  婭枝聽出了讓步的意思,盧定濤不願在此處談,就是給她「換個地方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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