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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惜

2024-10-02 18:43:25 作者: 李依咪

  向媽媽這才起身,輕手輕腳地坐到另一張長椅上去,卻仍然和向爸爸保持著半個人身的距離。

  向爸爸原本坐在椅子的中間,向媽媽在一側坐下以後,這一邊的余域就不足以再讓婭枝坐在媽媽身邊了,婭枝是在跟著媽媽站起身後才意識到這件事的,她怔了怔,還是繞過父母,坐在了向爸爸的另一側。

  氣氛,一時尷尬得如同那扇凝著水霧的窗,大廳內靜默了足足半分鐘有餘,最終還是向爸爸先開口道:「婭枝轉眼就這麼大了。」

  向爸爸拋出的話題是婭枝,婭枝卻知道他並不是在對自己說話,對於分隔二十載的離異夫妻而言,孩子無疑是彼此間最牢固的信息結點,只要這個活生生的後代存在,他們就不能聲稱那段相結夙好的歲月只是虛無。哪怕有再多的恩怨糾纏,再深的仇恨執念,曾經就是曾經,它不可撤銷。

  婭枝有些悲哀。得知姐姐被害的真相後,婭枝漸漸地理解了父母當時的心境,她知道曾經恩愛相偕的父母是被災難逼迫著、走到恩斷義絕的那一步的。

  但時隔多年,當她又一次與父親和母親坐在同一個房間,聽到父親對母親所說的第一句話時,她還是難受得幾欲落淚——父母不是尋常塵世夫婦,他們曾經,是知己一般琴瑟相和、無話不談的愛侶啊。可如今,他們的感情竟然淡泊得只剩下她這個女兒可聊。

  「你也不想想,二十多年都過去了。」向媽媽的聲音很低,她盡力地抑制自己的情感。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當年溫婉詩意的南方女子,她得了病,成了會發瘋的女人,逼走了丈夫,獨自艱辛地將女兒帶大,活成了眼裡只有油鹽醬醋的半老婦人。

  她身邊坐著的,也不再是曾經寵溺她、欣賞她的書生丈夫,而是與她雲雨飛絕了二十多年的前夫。

  

  傷春悲秋,她沒有這個資格。

  「二十年……」向爸爸重複著,手指微動,似在腦海中用丈量時間的概念、估摸二十年究竟是幾「扎」的彈指之距。

  「婭枝,」向爸爸將微顫的手伸向婭枝,將婭枝遞來的手握在掌心:「爸爸媽媽很對不起你。」

  向媽媽並沒有注意父女的舉動,她始終看著另一個方向,口中卻輕輕地附和著前夫:「懷上你的時候,我們沒有想明白……一直不明白,到了現在才想明白,卻太晚了。」

  婭枝不言語,她覺得在這樣的情形下,說什麼話聽起來都像是敷衍。勸慰父母說他們並沒有對不起她嗎?婭枝連自己都不能說服,她知道父母對她虧欠良多,可她依舊無時不愛著拋棄她的爸爸和對她發瘋的媽媽,她覺得這樣就夠了。

  像盧定濤所說的那般,「愛」是最不尋常的概念,它與別人待你如何無關,只關乎心。婭枝愛著父母,也的確愛著盧定濤,但她可以同時地不喜歡、不原諒他們。

  此情此景下,任何因愛而勉強原諒的話語都是虛偽的。

  婭枝知道,沉默的父母已深陷在過往當中,此刻的他們因記憶而共鳴,可那記憶又是僅屬於他們二人的,與當時尚未出世的她無關。婭枝所能做的,唯有任由父親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聆聽他們你一零言我一碎語地,述說彼此碎裂的心境。

  向媽媽說:「你姐姐死的時候,我問他,孩子究竟是什麼。」

  「我說,是鳥。鳥兒不幸地遇上粗心的人家,被弄丟了。」向爸爸默契地接上前妻的敘述。

  向媽媽沉默了,思緒回到某一個的夜晚,她恍似回到了家中,寬闊的客廳里雜物無章地散落著,窗外陰雲靉靆得如同潑墨。

  丈夫從後面走來,手掌輕輕地搭上她的肩頭,她伸手緩緩地將它推落,眼神空洞地回頭,桌面上小小的骨灰盒躍入視野中。

  她木然地問,孩子,究竟是什麼。他滯澀地回答,是鳥,會飛走的鳥。

  孩子就像安徒生筆下的夜鶯啊,皇帝負了純真的夜鶯,夜鶯便離它而去,永久地飛離了皇宮。

  失去女兒的丈夫強壓著悲痛,他安慰妻子,山林的生活或許比皇宮更自在,而天國,總該比這黑暗人世間更適合他們的婭葉。

  向來溫柔的妻子兇狠地推開了丈夫,她大聲喊叫:「我不管她飛去了哪裡,我非要她在我身邊不可!別的什麼地方都不行!」

  「你給我回來,給我回來啊!」她用頭去撞那烏漆漆的骨灰盒,卻被丈夫一把抱在懷中,向來文弱素雅的丈夫,在那一天力氣竟是出奇的大。

  「不回來是吧,我去找你!」她掙扎著去拿桌面上那把鑰匙,鑰匙卻被丈夫奪在手中,這件平日裡尋常的乏味的東西啊,竟也會用銳利的尖頭反射光線,誘惑著神智恍惚的女人……

  女人跌倒在地,男人緊跟著俯下身,用手肘死死地將她按在地上,又拿著那柄鑰匙抵住她的身體。

  她感覺到令人生畏的寒涼聚集在某一點上,從她的喉嚨一寸寸地下移,過鎖骨,穿胸脯,遊走在九曲悔腸所在的柔軟位置上,無情地,直行而不耽流連……劃得她肌膚生痛,痛徹骨髓。

  她看見丈夫猙獰的臉,是他握著她的下巴、逼她去看那副之前從未出現過的面目的!他越異常得可怖,她越憤怒得興奮,她猛地掙脫了束縛,野獸一般向那個熟悉而陌生的人撲去,她拉扯,撕咬……

  那晚的月亮被濃雲所遮,光亮被怪木的枝椏扯碎了,扯得四分五裂,一如客廳內的花石擺件,因女人的怒火而凌亂不堪。

  奇對偶,只對雙,天對地,雨對風。

  花灼灼,草茸茸,浪蝶對狂蜂。

  千山,鳥飛絕,獨留釣笠翁。

  翌日晨光熹微,他們在沙發邊甦醒,彼此的內心之中都唯有孤絕之感,仿佛被世間拋棄在這間雜亂廳室,只能癲狂地自謀生存。

  她穿起一件又一件衣服,淡淡地對他說:「這一點也不像你。」

  他冷笑:「彼此彼此。」

  後來,兩道紅槓告訴女人,她懷孕了。她看到它們對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她的鳥兒又飛回來了。

  她會永生記得那晚的每一個瞬間,記得丈夫所說的每一個字:「孩子,是鳥。」

  她的使命就是將鳥兒留住,留在她精心打造的籠子中。這種執念種得太深了,最終生根發芽,瘋狂地蔭蔽了嬌小的她,在她的耳邊如惡魔一般地低語,教她患上躁鬱症,教她拋卻矜持,逢人便高喊「誰也別搶我的寶貝女兒」。

  過了太久太久,她才明白是自己搞錯了,她知道他也會在某一天明白的。可是,一切都晚了。

  他們的鳥兒,已經靠自己的鍛鍊學會了飛行,他們的婭枝啊,已經長大成人,上出了大學,走上了工作崗位,交了許多朋友,還吻過男子的唇……他們永遠地錯失了女兒的成長,他們是意圖謀害女兒的罪人。

  後來的向爸爸在無意間看到一些話,向來厭恨心靈雞湯的他竟為了那幾句論述而淚流滿面,在公安局裡等待的時候,他將那句子複述給了前妻和女兒:「孩子,不是原本就屬於你的鳥兒,而是像一個驚喜一般、自行地飛至你身邊的鳥兒。你不知道它因何而來,但必須知道它遲早會飛走,去往那些更廣闊的天地。」

  「你哺育它,並非為了讓它永遠地留下來,而是為了珍惜與它相伴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有的鳥兒並不依賴人類,來之即去,去之則不復回。」

  「該珍惜的。」向媽媽喃喃,無論是婭葉的七年,還是婭枝的二十三年,都是純潔的鳥兒們用以溫暖他們的時光啊。不知珍惜,只思占有,才是愚冥世人最深重的罪孽。

  愛,是無目的的給予,是無條件的珍惜。而孩子來到世上,就是為了讓成年人學會如何去愛。

  ——

  警察出現的時刻剛剛好,哪怕稍早一分鐘,大廳內三人相對黯然的情形,都會令闖入者尷尬。

  跟隨警察進入辦公室的三人已經收拾好了心情,向媽媽詢問警察婭葉案的進展,首先得到了一個確切的情況:「經由多位刑偵學專家重新鑑定,此案與之前的連環殺人案確定不系同一兇手所為。」

  婭枝不相信,警方會緊急通知他們三人前來,而只為宣布對之前猜想的驗證,他們一定掌握了更加重要的情況。果然,警察再次開口:「案情出現重大進展,雖然整個連環殺人案尚未正式告破,但我們認為有必要知會當事人一些訊息,請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警察拿出一疊報告模樣的紙張,向媽媽一眼便看清了標題——「DNA個體識別鑑定書」。

  向媽媽認得這種鑑定書。幾年前,隨著DNA技術的發展,通過基因進行個體識別鑑定逐漸被應用到了刑偵工作中,和惠風聽說了L市出現了首例通過DNA比對偵破的懸案,擬了一封聯名信,申請對B區連環殺人案進行重查。

  和惠風的申請收到了公安部門的重視。早在二十年前,警方就對B區有前科劣跡,或是存在明顯嫌疑的人員逐一地進行了摸底審查,卻沒有搜尋到任何結果。重查任務啟動後,警方重新調查當年的可疑人員,採集他們的血樣,與從當年證物中提取出的樣本進行比對。

  重查行動的結果到了家屬們這裡,就變成了厚厚的一摞鑑定書,家屬們聚集在一起,費盡心力地讀了一遍又一遍,才肯相信那次重查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向媽媽簽了那份聯名信,自然也收到了一份這樣的鑑定報告。她看不懂諸如PCR、STR的生物學術語,於是直接去看「累計識別率」一欄,然而,每一份中的結果都是令人失望的「不相符」。

  家屬們明白了,狡猾的連環兇手甚至不在當年的二十幾個可疑對象當中。人海茫茫,在這人口流動愈來愈頻繁的年代裡,抓住一個逍遙法外近二十年的殺人兇手,談何容易!那段時間裡,除和惠風以外的協會的成員似乎都對案件偵破失去了希望。

  但,二十年迷案忽然在16年出現了多次轉機,警方迅速地摸到了兩條可靠的線索,一條是落馬官員侯某與殺害婭葉的二號兇手有牽連,另一條則是真正的兇手可能在婭葉的熟人當中。兩條線索有效縮小了調查的範圍,所有人都看到了警方順著兩條線索、將兩個兇手捉拿歸案的可能性。

  警察所展示的鑑定書中,「檢驗結果」一欄里赫然寫著「其累計個人識別率為0.9999989」,向媽媽閱至該處時,急急地起身問道:「是誰?」

  「請您冷靜,」警察收起鑑定書,向三人解釋道:「鑑定報告中的檢材一,來自於連環兇手二十年前留在作案現場的毛髮現場,而檢材二,提取自近期本市一位犯罪人員的血樣。我們偶然地發現兩者匹配,也就是說,連環兇手可以確定是那個犯罪人員本人或其親屬。」

  「另外,我們還調查得出,該犯罪人員和侯某之間存在聯絡,我們已經拿到了有利的證據。」

  所謂的證據是一支錄音筆,裡面是一段電話監聽記錄。音頻稍有些模糊,卻足以讓人聽得出是兩個男人在通話,對話的內容始終與錢相關——來電人似乎被接電人抓住了挪用公款的把柄,請求後者不要告發,並且表示自己會在公安這邊「做些工作」。

  抓住貪污者把柄的另一方很少發出聲音,直到對話終了,才聽見那人冷冷的一句:「不必客氣,互相掩護。」

  前一個人說話含含混混,後一個人吐出的那八個字卻格外清晰,「互相掩護」,他用的詞不是「包庇」、不是「保護」,而是極具急情意味的「掩護」。

  聽到這裡,婭枝她們已猜惻出部分事實,錄音中來自公安部門的貪污者顯然是侯某,他究竟要利用職權,替另一個人掩護什麼?

  是殺人嗎?

  「通話里第二個人……就是他的血樣?」向媽媽指著被收在一邊的DNA鑑定報告。

  警察點點頭:「我們昨天拿到證據後,第一時間派人申請對侯某進行審訊,結果應該很快就出來。」

  「您能否提前透露,血樣是什麼人的?」向媽媽急急地問。

  「雖然此人與我們的線索基本吻合,但是結合現實來看,如果兇手的確是這個人,案子會被引向一種似乎完全不可能的真相。這也是麻煩你們過來一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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