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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燈火

2024-10-02 18:43:22 作者: 李依咪

  婭枝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地呼出,這才在辦公桌前坐定。

  有幾個同事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埋頭做起了手頭的工作。沒有人開口向她打聽盧家的事,婭枝卻並不覺得慶幸,她料想得到自己不在場時,這裡又是怎樣一番議論紛紛的場景。

  新的同事關係算不得不好,卻稍乏親密溫暖。婭枝有些懷念在財務部的日子,她覺得新辦公室布置得壓抑,每個人都被隔在半透明毛玻璃的小單間內,好似巢穴里的一隻只工蜂。每個隔間裡都設有帶鎖的小抽屜和小柜子,這樣一來,員工的私密空間倒是有了,可員工們也在不知覺間成了銀行這個大生物的私密物,被它塞在稍大些抽屜和柜子里,不再屬於他們自己。

  婭枝想起在財務部時,同事馬天天曾高談闊論辦公室的布置:「你們看,像我們大後方,就是大木桌、大片空地,他們前方櫃檯呢,就又擠又擰巴,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那的確是一間大而開闊的房間,即便每個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彼此也完全看得見全人,座位間卻又保持著較寬的距離,因而沒有誰會覺得這樣的開放式格局威脅到了自己的隱私。

  同事們聽見馬天天叫喊,紛紛放下手中的工作笑著轉過身,想聽聽她又有什麼胡攪蠻纏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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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呀,財務要得就是透明。讓我們在大房子裡一起工作,每個人心裡都敞敞亮亮的,絕對打不起假公濟私的主意。」

  「哎呦,還真有點道理。」

  「我還沒說完呢,」馬天天眉飛色舞:「和我們正好相反,有客戶去的地方呀,就必須得弄得九曲迴腸,越折騰人越好。想像一下,一個怒氣沖沖的客戶闖進來了,卻怎麼都找不對路,這一路東走西走地折騰一遭啊,怒氣不就消了一大半了?」

  一時間,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仿佛真的看見了那位虛構的客戶怒不可遏、卻又無奈可何的滑稽模樣。

  婭枝的回憶被斜對角線方向傳來的嘈雜聲驚斷,她下意識地離了座椅,起身去查看,那邊的情形令她暗叫不好——果真來了一位「討說法」的客戶。

  真正臨敵之時,看似堅固的城池往往就失去了作用,「九曲迴腸」的過道並沒有攔住怒氣沖沖的顧客,那顧客衝進門內後,直指著門口第一位女員工的鼻子怒罵銀行欺詐顧客,罵罷了,又撂下「今天不給我辦妥,我就在這門邊上不走了」的狠話。

  被遷怒的女員工眼眶泛紅,猶自一遍遍地耐心解釋著:「先生,合同中明確寫明,產品一經成立,自計息日起即不可撤銷,我們的確不能辦理退貨。」

  婭枝低聲向身邊人詢問詳情,才得知這位客戶前兩日也來過,要求退掉剛剛購買的理財產品,但產品說明書中明確寫有「不可撤銷」的條例。

  婭枝起身走向門口,她從容站定,對來勢洶洶的那人沉聲發問:「先生,您希望銀行滿足您的要求,而這個要求是違法合同精神的,我理解的對嗎?」

  「精神?」那人倒是不對著女員工吼了,而是轉向婭枝冷笑道:「你們副行長因公徇私的時候,就遵循契約精神了?」

  「這件事據我所知,似乎與您的情況無關。」

  「呦,無關?非要我在這裡說破你才肯承認嗎?你們副行長暗箱操作,讓姓侯的把挪用的公家錢銷贓到這款理財產品上,現在上面查下來了,貪污的公款肯定會被沒收,資金池裡的虧空怎麼填?還不是坑我們這些上了你們當的老實人!」

  婭枝聞言既感心驚,又暗暗地自責,這幾日她刻意地迴避著有關盧副行長的事,竟然不知道在盧傑操縱下,侯某用公款購買的就是這一款理財產品。儘管震驚,她依然保持著鎮靜,態度則緩和了一些:「侯某挪用公款,銀行也是受害的一方。法律和政府都不會對貪官造成的損失置之不顧,一定會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錢投都投進去了,怎麼交代?」那人話語上不依不饒,但狀態已經比之前理智了許多。

  「我們也在等待最終的判決結果,銀行的損失被賠償下來之後,我們會第一時間答覆客戶,絕不會讓您承擔額外的損失。如果您願意等一段時間,這期間的利息我們照常發放,您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唉,也不是我心急。」顧客似乎覺得婭枝說得有理,語氣遂平靜下來:「當初買了產品的人都擔心,有的人投入的還是全部養老錢,整天唉聲嘆氣地說錢打了水漂,還有人提議聯合起來討說法,我這人性子直,也就跟著沉不住氣了。」

  送走了顧客,婭枝才發覺上司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辦公室門口,剛才的一幕想必被他看在眼裡,意料之中地,上司肯定了婭枝的處理方式,又善意地補充上一句:「好好工作,你不要受影響。」

  不要受影響。這五個字在婭枝的腦海中纏纏繞繞了一下午,像一隻隨處結網的蛛,弄得婭枝迷亂不堪。

  臨近下班,婭枝提前離開辦公室,她想去財務部看一看。

  舊同事們見到婭枝,興奮地擁上前來問此話彼,卻又默契地不提及盧定濤。婭枝同她們聊著天,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曾經的靠窗座位上,恍惚覺得一切倒流回了從前,除了那張小小的三角工位牌上的姓名被更換了以外,這裡的事物似乎還是去年秋天的模樣——立式書架的側面蒙著一層薄灰,窗邊的綠蘿享受著暖氣的按摩,依舊綠得生機可愛。

  婭枝靠在窗邊,望著下面的24小時營業廳,曾經的她覺得銀行的營業廳像城市的眼睛,它徹夜凝望著忙碌的眾生,那些深夜拉開門閂、手忙腳亂地存錢或者取錢的人們,背後都有各自的故事罷。

  可如今,她只覺得夜幕淒涼,黑色背景下的每一星光亮都使人惆悵,她不願再看樓下的點點燈火,因為那種感覺莫名地像一個踏上無歸旅途的行者,在山巔望著那永遠回不去的家……

  於是她回身重新打量辦公桌,眼前便出現了盧定濤的樣子——他來「順便」看她的時候,喜歡靠在桌子的那一面上,所以那裡的灰至今都比其他地方少一些;她曾經抄起那個鍵盤,追著盧定濤打,沒想到這個被她視作狼牙棒的老舊傢伙還沒有被丟掉;她剛入職的時候,連計算器也是盧定濤贈的,盧混蛋不但得了人情,還要從她那裡榨取優越感,說什麼計算器這種閒東西他們年年發放,根本用不過來!

  「婭枝,你怎麼哭了?」馬天天察覺了婭枝的異樣,關切地詢問,婭枝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淚水已經不爭氣地滴落下來,砸在綠蘿向她伸出的頁面上,順著葉脈淌進枝與葉的縫隙,匯入植物根系裡的水脈中了。

  「你和盧經理分手了?」馬天天莽撞地脫口而出,急得其他同事連連朝她使眼色。

  「我不知道。」婭枝含著淚搖搖頭,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呢喃:「他去了哪裡呢……」

  婭枝睡覺之前又看了一眼手機,聊天界面的底部,孤零零地橫躺著她的一句:「我想你了。」

  於是婭枝也讓自己像那句話一樣平躺下,將無盡的惦念和憂心帶入夢中。

  婭枝夢見她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白塔山下,算命人端詳著她手掌中的紋路,一字一頓地說:「前半生,有貴人相助。」

  「那我後半生呢?那個貴人去哪了?」

  「人在困境,外面的都是貴人。走出來了,便無需貴人,你就是自己的貴人。」

  貴人去哪了?

  你就是自己的貴人!

  一問一答的兩句話震穿了一切時空,它們如波紋彼此纏繞,旋成了陰陽陣一般的圖騰,將婭枝繞在中央,帶著她重走這一段起死回生卻又向死而生的路……

  她長到十三歲了,媽媽終於答應為她過一次生日,可是大人們都繃著怪異的面具臉,沒有人真的為她開心……

  她撕碎了算命人給她的紙條,因為盧定濤打了她的屁股,她又羞又氣。哪有什麼古來仁義包天地,世間最虛偽的生物就是人。

  她十四歲了,班裡人昨天又聯合起來欺負她,她躲在被窩裡想要逃避上學,卻聽見那催命的敲門聲:「阿姨好,是我,盧定濤。」

  她面臨高考,明明已經讀書讀得心煩,只想昏睡過去,卻還是得接起準時響起的電話,向他詳詳細細地匯報學習情況。

  她跪在被窩裡虔誠地向神明祈禱——讓盧定濤交個女朋友吧!也許被女朋友粘住,盧定濤就會暫時忘記找她「談心」,讓她這條痛苦的鹹魚喘歇上幾口氣。

  扭曲的路卷攜著婭枝,變幻的愈來愈快,她,已經看不清周遭的風景了!她頂著過敏的臉蛋去面試,她代表銀行與方糖公司合作,她學會了獨當一面,她,成了自己的貴人……潛意識裡,她早就不再將他視作貴人了,她走出深淵與他並肩,她主動地向他伸出手。

  她,第一次踮起腳尖,用和他一樣的高度平視他的眼睛;她,吻上了他的唇,隨即又望著他轉身離去……

  畫面定格在了最後的一幕,婭枝從睡夢中墜落甦醒,發現枕巾已經濕得徹透,她分不清那淋漓地沾濕它的,究竟是驚汗還是淚水。

  她抬手拿起手機,看到了盧定濤的回覆:「你終究會知道,我無法再阻攔你。」

  後面跟著一句:「對不起。」

  婭枝摁滅了屏幕,又將它劃亮,如此反反覆覆。

  那種不詳的預感又一次從她心臟之底升起,這種感覺出現過不止一次,當她在普光寺的佛塔下問姐姐的死因時,當她停下腳步叫住姜叔、要求看他的傷疤時,驅使著她行動的都是這同一種微妙的感覺!

  天色初明,日光曈曚,隔壁的向媽媽還沒有睡醒。婭枝坐在床上,久久地思索著一切來龍去脈——父親落馬、家道中落、失去工作……這一切變故是足以擊垮一個尋常人的重大打擊,但婭枝知道盧定濤並不尋常,哪怕再困頓、再身處窘境,獨斷專行的他也絕不會讓任何外界因素構成他放棄婭枝的理由。

  她對他,就是有這種信心。

  除非,有什麼新的變化發生了。而盧定濤,早她一步地得知了一些事。

  盧定濤他究竟知道了什麼?既然,他說他無法再阻攔她,那麼他或許已經料到,一旦她也得知了那件事,她遲早會有所行動……他知道無可阻攔,才選擇了主動退出。

  想得愈多,婭枝愈平靜,她甚至開始琢磨著那個讓盧定濤都甘心「順應天命」的因素是什麼,能擊垮盧定濤的事情該有多大的威力,她很想見識。

  琢磨罷了,她又感慨地發覺自己的思維方式和盧定濤的越來越像了——曾經神經敏感至極的她,如今居然能夠面對既發霉又生鏽的生活本質,冷笑出聲!

  「婭枝,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向媽媽睡得淺,或許是聽見了窸窣聲,便下床探看婭枝的房間。

  婭枝正要回答媽媽,床頭的座機卻突兀地響起,母女二人各自伸手去接,最終聽筒還是被向媽媽握在了手中。

  婭枝緩緩放下手臂,抬頭注視著向媽媽的表情。向媽媽接起電話,輕而急促地說了「我是」,又說了一個「對」字,便不再言語了,直待電話那頭的人說完很長的一段話,向媽媽才應一聲「好的,知道了」,神色凝重地將聽筒放回原處。

  「警察讓我過去一趟,是關於案子進展的事,但是要當面說。」

  向媽媽話音剛落,婭枝已經下了床。她換了一件簡單的高領毛衫,披上淡灰色的呢大衣,又走到梳妝檯邊整理提包:「我們打車過去。」

  ——

  公安局大廳里呈直角擺放著兩條長椅,婭枝走進大門,看見向爸爸坐在對門的一條座椅上。

  向媽媽並不像婭枝一般驚訝,她知道警方負責的是殺人案,警察既然要宣布婭葉的死因,將受害人的父母同時叫去,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了。

  她與向爸爸對視一眼,那人黑框眼鏡下的深目里沉澱著緊張,緊張得凝重。她便知道,自己的面色想來也是如此。

  向爸爸輕咳一聲,垂手避開目光,聲音乾巴巴地:「過來坐吧。」

  向媽媽將剛剛伸進提包內的手掏出來,躊躇地呆坐著,沒有起身。

  「婭枝。」向爸爸喚出女兒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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