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疏離
2024-10-02 18:43:18
作者: 李依咪
盧定濤離開銀行,直接前往父親所發來的地點。
「你不問?」盧傑看著盧定濤,顯然對兒子絲毫不過問自己職務犯罪一事感到訝異。
「我知道,家裡從沒有多出來過東西。」盧定濤淡淡地回答,起身替父親倒了一杯水。
「總有你不知道的事。」盧傑則神情莫名地苦笑。
盧定濤是篤定的人,總是對親自證實過的事情十分確定,他知道家中從未多過合法收入以外的哪怕一件器物、一筆存款。父親分明兩袖清風,為什麼會被指控為職務犯罪,又為什麼要和姓候的相勾結,盧定濤不知道,卻也不想從父親口中知道。
一方面,盧傑所住的賓館正在被牢牢地監視著,罪名未定,他們尚未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但也不能讓他再做出干涉案件審理的行動。盧定濤不反對警方的舉措,卻也不願為難父親、讓父親在最不利的情況下親口說出細節。另一方面,盧定濤相信父親有自己的苦衷,如果終有一天自己要得知真相,既然事情已經至此,又何必在這一時質問父親,讓兩個人都陷入不必要的苦痛?
於是,盧定濤微微一笑,將茶水遞到盧傑手中:「做兒子的知道父親沒有貪污,沒有偷取中國老百姓的血汗錢,就夠了。」
「至於其他的,依照法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是不是?」盧傑將茶杯放穩,也面露出笑容:「真不愧是我的兒子。」
臨走之時,盧定濤被盧傑叫住:「有一件事,你需要記住。」
「向婭枝,你不要和她相處得太親近。」
盧定濤聞言緩緩轉過身,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父親臉上分明流露出一種之前從未出現過的神情,告訴盧定濤有什麼事情不對,不對得怪異。
「一直是您讓我照顧她。」
「照顧是照顧。」
「究竟怎麼回事?」盧定濤直視著父親的雙目,臉上不再是之前的溫雅神色。
「那個女孩不太一般,也不適合你。」盧傑啜了一口茶水,抬頭髮覺兒子還站在面前,於是露出慈和的笑:「你不是答應,不問嗎?」
盧定濤利索地轉身,邁步,拉下門把手。他在門口稍頓了一頓,向父親道別:「您早些休息,我會照顧好媽媽。」
新年降至,寒冬尚未冷老,雪已經覆上了路邊梧桐的枝杈,又因風力而從枝頭彈起,迸如水飛石上,碎成一塊豆糕被研破後的模樣,恣意揮灑著,給L城勾上一道銀灰的邊。
盧定濤走得很快,每踏一步,皮鞋就在尚未凍實的雪霜上留下幾道平行的線痕,他想起08年的那場雪災,南方受災死傷慘重,位於北部的城市也受到了影響,冰雪封住了許多人歸家的路,物價因運輸條件的變化而飛漲。
那一年,盧定濤17歲,正在為高考做最後的衝刺,由於大雪封了鐵路,許多原計劃過年回故鄉的家庭放棄了行程,盧定濤一家也被包括在內。
於是他們留在L市,與向媽媽母女一起過春節。那一年的春晚主持人是誰,小品又表演了什麼,盧定濤已經不記得了,他卻清楚地記得那個兩家人一起做年夜飯、坐在大沙發上看電視的夜晚,婭枝對著節目中的演員指指點點,向媽媽則口氣寵溺地教訓她看電視時不能大聲說話。
他還記得那年,L市還沒有出台禁燃煙火的環保政策,窗外的煙火聲音很大,起源於春秋時期的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照亮了整個夜空,那乾裂的光亮從落地窗射進室內來,照得間間屋子亮如白晝,為守夜的人們驅散睏倦,點燃出一個不夜之夜。
多年後的盧定濤想起過年,腦海中浮現出的並不是一家人回到老家、和父親那個根系龐大的家族行禮論節的場景,而是那個無法回老家的夜晚,兩家人坐在一間不大的客廳里熱熱絡絡地漫聊的記憶。
或許這,才是他所憧憬的,家的模樣。婭枝坐在他的身旁,亂揮著纖細的手指,講著說不完的話;媽媽和向阿姨並肩坐在沙發上,即便煙火的爆響早就蓋過了電視的最大音量,她們依舊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屏幕中人的口型,自然而然地相握著手,仿佛回到了親密無間的大學時代……
父親呢?盧定濤恍然想起,自己的記憶中似乎缺少了父親的身影,當他和婭枝交談、兩位女主人依偎之時,父親在做什麼?他在注視著兩個年輕人嗎?他,在廚房裡忙碌嗎?他有沒有誇讚婭枝長大了,有沒有問她的學習狀況……有沒有,和她同時出現在哪怕只有一幕的記憶影像中呢?
盧定濤遽然意識到了什麼——父親明明囑咐兒子照顧婭枝,他自己卻對婭枝很是疏離!盧定濤細細地回想,婭枝來家中做客時,父親總是簡單地招呼幾句便匆匆迴避;他宣布和婭枝正式交往的時候,父親也沒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反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從前的盧定濤沒有意識到這些,他曾以為父親忙於事業,只是不擅長那些家長里短的社交罷了,所以面對朋友的女兒,稍稍顯得木訥也很正常。可是,父親對明芳、對路菁、對其他的年輕女孩分明都自然得多。
「對不起。」一個聲音打斷了盧定濤的思緒。
那是一張素不相識的面孔,說話者皮膚曬得黝黑,頭戴黃帽,正在盧定濤面前費力地挪動一輛三輪車。
憑著出色的推理能力,盧定濤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原來他頭腦里回想著,竟然漸漸地停住了腳步,恰好駐足在一輛三輪車前,三輪車主人不知他已神思游離,還以為是自己的車子攔住了他人的去路,連忙道歉,表示會立即將車挪走。
盧定濤感到過意不去,車主人並沒有聽到他那句「不用了,謝謝」,已經吃力地搬起了車子的後輪,於是盧定濤繞到那人對面握住車把,幫忙把車子挪下了人行道。
剛才,為什麼不問清楚。
自責的念頭在盧定濤的腦海一閃而過,反而讓他愈發堅定了。問清楚又能如何?父親授予他的責任經過這麼多年的醞釀、發酵,早就變化成了不一樣的情感,他已不會再因為任何事情而改變對婭枝的看法。
哪怕父親當時說出了婭枝的家族有遺傳病之類的事實,盧定濤的內心也絕不會有絲毫多餘的波動,他認定了的緣分,由不得「合不合適」作祟。
盧定濤又復加快了腳步,因為前方的超市正大聲地外放著卓依婷的《恭喜恭喜》,他下意識地要快些走過去。
事至如今,盧定濤總算明白了古人慶賀端午,「謾說投詩贈汨羅,身今且樂奈渠何」的用意,光陰總要催著短景走,新年也總是要來到的,人們一定會放著「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慶祝新年,哪怕有人在雪災中失去家園,有人在前一夜失去家人,有人家道中落,有人忽遇變故。
因為必然地,他們這些遇挫的人也曾歡樂過,而每一個當下,都有人正在歡樂著。
只不過「身今且樂」,恰好不屬於今年的他罷了,盧定濤豁達地想。
——
婭枝與和暢的見面地點,是一家新開的貓咪咖啡廳。
婭枝是從和暢那裡學到「種草」和「拔草」這一組流行詞彙的,而這家名叫「喵喵星」的咖啡廳就是和暢的種草地點之一。和暢將一隻毛茸茸的銀漸層摟在懷中,萬般憐愛地將它從頭撫到尾巴。
「人家都要被你薅掉一層毛了。」婭枝笑道。
「所以他們要把撫弄貓咪叫做,『擼貓』。」和暢又從頭到尾巴地捋了一遍那隻順從的小可愛,將它遞到婭枝懷中:「看,就像『擼』一個毛東西似的,形象吧?」
婭枝有時想,她與和暢都是90後,不過,用年代來概括人群實在是太不可靠了,90年代好比一節車廂,嵌在二十世紀大列車的尾部,她出生在車廂的頭上,和暢則出生在車廂的尾稍。
即便所有人都馳行在同一個世界裡,接觸事物的方式已經全然不同了,已經走上工作崗位的人時間緊張,即便偶有時間接觸網絡,也會被當下越來越強勢的大數據算法摸准了脈路,圍困在自己通常瀏覽的幾個類型中……第一次瀏覽了首頁上推薦的幾條「猜你喜歡」就放下手機時,婭枝竟警覺地意識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老去。
好奇心與求知慾,是屬於年輕人的寶貴東西。
也正是出於這種原因,婭枝寧願在困頓之時與更年輕的人們接觸,讓那種無畏世俗藩籬、探索外部世界的大勇氣感染自己,好使自己也放下生活中的細小敏感,不被瑣事囿住了本該自由飛翔的心情。
不過,這天和暢的心情並不好,儘管她依舊笑著,也依舊找話題聊天,但婭枝看得出她另有想要傾訴的東西。
「他好像在疏遠我。」和暢終於說出了主題,用的是強裝漫不經心的語氣。
婭枝沒有明知故問「他」指誰,她早就猜到了一點原因,更知道和暢是清醒的人,絕不會向別人尋求解決感情問題的方法,只是需要一個傾訴和放鬆心情的缺口罷了。
「你打算,怎麼辦?」婭枝將貓兒輕輕地放歸地上。
「總有辦法吧。」和暢啜了一口咖啡。
「但感情是兩個人的行動。」
和暢便不說話了,俯下身去逗桌下的一隻扁臉加菲貓,那隻肥貓卻沒有上一隻那麼乖巧,它不領和暢的情,反而一扭一扭地緩緩走向另一邊,一屁股坐在婭枝的靴尖上。
婭枝也俯身去看,兩個女孩就在桌下打了個照面。
和暢「噗嗤」一聲笑了,馬尾辮繞過後腦勺倒垂下來,悠悠地在瓜子臉蛋旁擋著鞦韆。和暢一手向上扶著桌沿,另一隻手則撐著椅面以保持平衡,她好看地大笑起來,在笑的間歇對婭枝說:「我知道了!懦弱的男人,我也用不著要呀。」
甜點被送來了,兩個女孩的上半身終於回到桌平面以上,和暢理了理被甩亂的頭髮,又挪挪凳子腳,離婭枝更近了些:「對了,我見過你和男朋友在一起喔,看上去超甜的。」
婭枝並不驚訝於和暢見過盧定濤,事實上,剛才對和暢的感情問題的探討,引發了她更多的思索——如果阿三疏遠和暢,是因為自卑,那麼盧定濤因為家庭變故而刻意疏遠她,這說明盧定濤是「懦弱的男人」嗎?
婭枝自然不願承認這一推論,如果強大如盧定濤都被算作懦弱,她相信世界上沒有一個真正堅強的人!
曾經頂著再大的壓力,也要保護她、庇佑她、拉扯她的盧定濤,她此生唯一的愛人,卻第一次將她的主動棄置一邊,說出了「等我消息」這樣的拖延表述……婭枝難以理解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她似乎遇到了無解的難題,無論用什麼定理去論證,都只會繞回到原地。
「他叫盧定濤。是我們銀行的……」婭枝想簡單地介紹男友的身份,忽然想到盧定濤已經辭去銀行經理的職位,她連他現在在哪裡都不知道,於是趕忙住了口。
和暢沒有追問下去,因為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出現在餐廳中。
「你來了!」和暢不顧眾人的眼光,猛地撲入阿三的懷中,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那光芒之下卻又掩著強忍淚水的委屈。
婭枝欣慰地笑了,她料得到阿三不是瑟縮之輩,早晚會想通、會有所行動的,倒是和暢這丫頭也太沉不住氣了,幸好她沒有遇上壞男人,否則難免遭人欺負。
「對不起。我會更努力,將來一定要配得上你。」阿三用雙手把亂蹦亂跳的和暢移動到自己面前,鄭重地對她承諾。
「哎不用不用,其實我這個人不是很努力。」和暢連連擺手,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又補充了一句:「不是,我也可以更不努力一些,遲早等得到你!」
「不要胡說哦。」婭枝不禁插嘴。
婭枝一直微笑著,看著面前這一對拉起了手,雙雙向她道別。他們走出咖啡廳,繞過街角,消失在咖啡廳櫥窗的視野範圍之外。
過了良久,婭枝才意識到三件事:加菲貓在她的腳上睡著了,她還沒有來得及對和暢傾訴自己所遇到的困擾,還有,她依然微笑著,那笑容僵在了嘴角,而阿三他們早已走遠了。
婭枝輕輕推開腳上的毛球,面向窗外站起了身,她揉了揉面部肌肉,一種酸澀之感自指尖升起,化成淚液涌流至眼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