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月亮灣
2024-10-02 18:43:15
作者: 李依咪
「我約了你夢阿姨,跟團游。」向媽媽整理著拉杆箱裡的衣物,跟婭枝交代:「明天動身。」
「帶她散散心也好。」婭枝明白向媽媽的用意,她上一次見到夢姨是在盧定濤的家中,單單是丈夫被調查的消息,就已經讓那個嬌小得惹人心憐的女人憔悴不堪了,如今盧爸爸竟然真的捲入了職務犯罪案件,夢姨的精神狀態究竟如何,實在令人牽心。
翌日清晨,婭枝打車將向媽媽和夢姨送到了集合的地點,她不想麻煩盧定濤,因為他剛剛離職,有不少細碎手續要辦理,另一方面,夢姨尚不知曉盧定濤辭去工作一事,連丈夫所涉嫌罪行的嚴重性,也被身邊的人們善意地過濾去了許多,並且模糊得輕巧委婉了些,才傳到她耳朵里。
婭枝坐在前座上,她稍稍向司機側身,藉助視鏡觀察夢姨的神色。夢姨較之上次相見時又瘦了不少,原本就娃娃臉的她顯得愈發地小巧了。婭枝有些欣慰,夢姨除了一路寡言外,舉止上似乎沒有太大的異常,她又有些擔心,生怕兩位母親不能照顧好她們自己,更隱隱地擔心著,未來是否會有更糟糕的消息乍現,再度重擊她們這些脆弱卻兀自堅強的人。
「我的娘家人,就是那邊的。」坐上旅行社的大巴車,夢姨忽然打開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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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出美人的地方。」向媽媽連忙接口:「風水育人,不是沒有道理的。」
臨山照水的F縣是秦嶺之腹、嘉陵源頭,它位於三省交界處,自古就是背井離鄉者的遷徙地,那些來自祖國各處山坳的外姓人們許是感應到了造化靈氣,在那裡駐留了下來,一代又一代地將它滋養成了幽而不野的好居處。
來F縣必看月亮灣,那裡本是一處天然的山水佳境,如今S省大力發展旅遊業,這裡也被開發得更人性化了,人們遠遠地望那山,就看得見一輛又一輛的客車與轎車,行進在通向美景的山間公路上。
也許是2017年第一天的緣故,城裡人們圖個出遊納新,當地人又要登高祝吉,自然景區的遊人格外多。幸而向媽媽和夢姨都不愛聽導遊講解,向媽媽覺得,對天然形成的景觀硬生生編造些「神話傳說」云云,實在是有失欣賞自然的初衷,她有些偏激地認為那些對著大樹、水流滔滔不絕的講解者「荒謬至極」。
「按年輕人們的話來說,就是很尷尬。」夢姨很贊同向媽媽的看法。
於是兩位婦人悠閒地落在隊伍後面賞玩,倒也不受如雲的遊人所擾。淅淅寒流在腳下「咕咚」出聲響,向媽媽去踩那池台的石,卻俄然驚走了一隻奇醜無比的蛙。
她們大笑出聲,笑畢了,向媽媽又環視周圍:「我倒是覺得這裡開發得不錯,人工雕琢得有巧思,就不會壞了造化靈秀。」
「正所謂迴廊隔樹簾簾卷,曲水穿橋路路通。」
「那這邊呢?」夢姨直指前方的人造雕塑笑道:「在你眼中恐怕糟糕透啦。」
人群熙攘,她們誰都沒有看清那裡塑的是什麼,直到被推著挾著,挪得近了,那坐在彎月上的石雕女子才顯露出裙下的腳踝來。女子足下是位戴遮陽帽的導遊,導遊周身又聚攏著一叢遊客,他們都凝神聽著那個關乎愛情的傳說。
「我小時候來過一次,」夢姨壓低了聲音:「那時候,這兒是原始的山林,還沒有被開發成愛情主題的景點呢。」
導遊喇叭的聲音很響,沒有旁人聽清夢姨的話,他們的注意力猶集中在那個發生在「幾百年前的這裡」的悽美故事。
「後來呢,你沒有再來過嗎?」
「縣城是我姥姥的家,姥姥去世後,我就和城裡的父母住在一起。」夢姨眼中的光芒黯淡了:「雖然仍然有人愛我、照顧我,可是不知怎麼的,我覺得沒有人可以依靠了。」
夢姨的父親是軍官,母親在檔案館工作。心理學家蒙特梭利認為,0~3歲的孩子出於社會性敏感期,在這個階段能否與父母形成緊密的情感聯結,將影響孩子今後人格的形成。而夢姨的整個幼年時期都在親戚家中度過,後來,她又被送到縣城的姥姥家直至念完小學,才搬進父母居住的軍區大院裡。
物質與愛護方面,夢姨從未欠缺過,她自幼就是千萬人寵愛的小公主,可是她需要穩定的陪伴,總是期待著有人可以依賴的可靠感。
「直到,我遇見了他,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夢姨忽然紅了眼眶,她直直地佇立在人流之中,將壓抑了許久的滾燙的淚,一滴一滴地,滴到路面和腳面上。
「小夢。」向媽媽不由得脫口喚出夢姨的暱稱,她不知該安慰些什麼好,又知道自己安慰什麼都不可能讓事情變好——悲傷這種東西,非要強壓它,也就壓住了,可一旦有什麼誘因引得它涌了上來,它就將成河、成江、成海……成了那滄浪橫流,一發而不可收。
這種感受,向媽媽在女兒死的時候體會過,在姜叔犧牲的時候也體會過……她怎會不知道。
夢姨依舊站在原地,臉上卻已經恣意流淌的淚水劃刻得不成樣子,她閉緊了雙目,嘴上喃喃地說著什麼,向媽媽勸不住,於是將她緊緊地摟進懷裡,兩個女人就這麼站在人山人海的顯眼之處,在象徵著無暇愛情的女子雕像的足尖下,共同傷悲。
向媽媽聽明白了,夢姨在講她和盧傑相戀的故事,她是在給她自己講,一遍又一遍。
年輕時的夢姨是極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大學裡的心理諮詢師說,她有輕微的依賴性人格障礙,如不及時治療,未來的人際交往和感情生活都可能不順。
事實也的確如此,夢姨在遇到盧傑之前交過四位男朋友,他們最終都選擇了與她分手。年輕的男孩們忍受不了女友會深更半夜地打來電話、讓他們幫她做各種瑣碎的決定,儘管那是一個極漂亮而體貼的女孩,她恨不得讓世界都圍著自己當下的男朋友轉。
她把給男朋友送禮物當作最快樂的事,卻不知道男孩也喜歡有趣的靈魂,在他們眼中,她像個沒有思考能力的胎兒,甚至,只能算一部未裝系統的電腦。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對那些人的關懷根本就不是愛情,她只是想蒙蔽自己、滿足自己罷了,正是因為清楚他們總有一天會接受不了她,她才想緊緊地依賴著他們,在虛幻里舔舐那飄渺的安全感,像飲鴆止渴,愈飲愈痛,飲成了惡性的、自我耗費的環。
那個人出現的時候,並沒有攜著耀目的天才光環或者蠱人的花言巧語,他是個思維機敏的理科生,三言兩語就表達清楚了來意——首先,你不必偽裝,其二,我完全知道你屬於什麼樣的人格。
最後,我也完全甘願,接受你原本的樣子。
「我保證。」他說。
於是就有了後面的故事。漸漸地,她不再畏此畏彼,不再把自己視作物品、明明清楚卻又迴避著被拋棄那天的到來。
她被他的全盤接受治癒了。
她也不再過分地顧忌別人的看法,而是能夠安然地做自己的決定。她成了溫柔的妻子,成了善良的母親,又成了全力支持丈夫的銀行家太太……
她從未想過,他會忽然跌入谷底,更未想過,她始終信任、也唯一信任的男人,會刻意地瞞下她這許多事。
她甚至不需要知道貪污腐敗是什麼,不需要知道丈夫犯下的罪有多嚴重,她已經夠崩潰了,好似一塊由輕薄的塑料結構和空氣共同支撐著的泡沫紙,被銼刀急促地狠狠一蹭,只聽到一聲刺耳的可怖銳音,自己已經滾散成了一地的零碎……
——
「我下班去哪裡找你?」婭枝攔下從銀行走出的盧定濤。
她知道他一旦步下台階,就不太可能再回到銀行工作了,她不想干涉他的任何決定,但讓她離開他,除外。
「對不起,今天我還有事情要辦。」盧定濤盡力讓聲音溫和下來,不讓婭枝察覺自己的無措。
「那麼明天呢,以後呢?」婭枝不甘心地追上兩步。
「等我消息,好不好?」
婭枝沒有答應,也沒有任性地說「不好」,而是用一雙大眼睛定定地望著盧定濤,好像就這麼一直看著,就能窺探他整個的內心世界,將那個世界小心地安置在她的手心,永遠都不會像小時候丟發卡那樣弄丟。
忽然,她踮起腳尖,雙手就自然而然地彼此相疊,覆在了盧定濤的胸膛之上,與此同時,她的唇蜻蜓點水似地觸及他的嘴角。
盧定濤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卻沒能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婭枝已經用雙臂緊緊地環繞上他的脖勁,那張俏麗的小臉帶著反常的倔強,不甘示弱地追逐上去。
婭枝感覺自己的鼻尖蹭到了那些不順眼的胡茬,癢酥酥的,那種酥癢順著鼻樑骨傳到了頸動脈,隨著血脈流淌遍全身。
盧定濤不再抗拒,他伸臂將婭枝擁入懷中,一秒,十秒,兩分,三分……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更不知道與人相擁時,心情如此平靜是對還是不對,他只覺得這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女孩,熟悉卻又陌生。
鬆開手時,他竟隱隱覺得不舍,那感覺好似毅然決然地將米撒落,心裡卻清楚放手雖然瀟灑,再收回來就難了。
「好了,我該走了。」盧定濤轉身下台階,婭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冷冷地,卻又不是漠不關心的冷,倒像是強壓著哭意的漠然。
「你依然要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