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乍變
2024-10-02 18:43:11
作者: 李依咪
盧爸爸被正式停職,原因是職務犯罪。
驚變發生在三十一號,元旦假期的前一天。消息傳來時,婭枝正捧著一顆盧定濤的同事帶來的雪媚娘蛋黃酥,在手掌中小心地將它掰開來,生怕層層絮絮的粉末落入地毯的縫隙里,給清潔阿姨帶去額外的勞作。
婭枝對貴賓廳已經很熟悉了,再也不像第一次來這邊時那般惶恐拘謹。起初,是盧定濤打她的座機,說他懶得「順便」了,要她自己過來一起吃午餐,婭枝卻嫌他囉嗦,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誰知,盧定濤奪命連環呼叫,用最枯燥乏味的那一種公話鈴聲,成功地吸引了婭枝的新同事們的注意。
婭枝紅著臉掛下電話,順手取了手機便跑下樓去,她罵著「盧懶豬」推開銀行二樓那兩扇門時,卻首先看到一紙袋的精美糕餅。婭枝喜好甜點,那些酥的、糯的或是粉絨絨的彩色糕點總是能輕易地讓她移不開眼,婭枝眼饞得受夠了,才將目光上移,紙袋後面的盧定濤並沒有不耐煩,溫和地道:「一起走吧。」
「給我的?」婭枝依舊瞅著紙袋上的日文字母,它們像膠質糖果一樣彈性地蹦跳著,仿佛比袋內的和菓子們更懂得如何誘人。
「別著急,總得允許我幫你拎一會吧。」盧定濤戳穿她的小心思。
婭枝實在不甘心有骨氣地說一句「不想要」,她窘迫了好一會,生硬地替自己解圍:「我只是聽說,這家很貴。」
「是嗎?」盧定濤將袋子抬高看了看,倒是十分坦誠:「我不了解。」
「直接拿下來豈不是更方便?你故意要我爬樓梯。」
婭枝話說出了口才覺得自己討不著便宜,她不過是來找了他一次而已,若他要細細地揪起舊帳,那些「順便」探視她的日子裡,他總共該是爬了無數個五層。可是,又不是她要求他來的,某些老年人自己閒不住,愛鍛鍊腿腳,可沒理由逼迫她也跟著受麻煩。
那天盧定濤卻難得地沒有耍無賴,他只是微微地一笑:「下次不會了。」
「今天,是因為他們想見你。」盧定濤明明是在做進一步解釋,卻偏要順便打婭枝的趣:「朋友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很酷的女友,不但不查崗不粘人,還總要靠男朋友千呼萬喚才肯現身。」
「他們?」婭枝抬眼,心底暗叫失態,她進門時只顧著「望糕興嘆」了,竟全然未注意到還有其他人在。
「謝謝你,也只有你能讓我驕傲。」盧定濤前半句倒是說得真誠,他再次審視那袋糕點:「不過,你說這個很貴?」
「相對而言。」
「他們也真是奢侈,」盧定濤皺眉:「這在我們辦公室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也送不完。如果你不嫌爬樓梯累就好了……」
「盧……」婭枝以咬字的發音方式念,好像在狠掐盧定濤的名字,但她還是將「混蛋」兩個字吞回了肚中,心裡想著「才不會被你套路了一次又一次」,嘴上卻泄了氣:「算了!」
「盧算了是什麼?」
「以後有吃的叫我。」婭枝一邊說,一邊氣自己的不爭氣,惱怒得直跺腳。她暗暗地給自己寬心,是她以慈悲為懷經不住盧定濤的苦求,才給他這個面子的。若是她執意地對他不理不睬,他就得談「喪女友式戀愛」了,既感受不到安全感,在朋友面前也無從顯擺,多麼可憐。
不對,她在想什麼不吉利的事情!婭枝用撫額的方式將胡思亂想揩去——還「喪女友」,真是幼稚的思路,盧定濤是早已強大到足以保護所愛的人,難道還需要她來給予安全感嗎?
婭枝只得承認自己雖彆扭,不肯屈於威逼,卻也受不住小小的利誘。於是隨著這小小的突破口延展開來、露出丈余的新世界光亮,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格局也悄然改變了,盧定濤不再是唯一主動的一方,婭枝終於掏出了蜷在口袋深處的指尖,慢慢地去觸碰另一個人的掌心,又慢慢地,將整隻小手安心地放入那掌中。
她漸漸地學會了對他不客氣,也學會了當他作自己人。
從前的盧定濤也對婭枝有求必應,但婭枝從不主動地求懇於他人,她並非孤傲清高,也說不上慵於開口,而是畏懼那種未知的感受——她害怕等待,如果問出一句話就能在同一時刻收到答覆的話,她一定甘願去問的,可是現實中,她無法預判面前的人聽完請求會發生什麼變化,不論是接受、猶豫還是回絕,哪怕只是轉瞬既逝的微妙表情,也足以狠狠地抽打她的神經。
盧定濤不一樣,他也會立即露出驚訝、不解甚至嘲諷的神色,但絕不會經過任何中間表情——那種只閃現不到一秒鐘卻蘊藏了萬千看法的虛偽狀態。他待她耿直而不容情,但足夠真誠,他看她的眼神里,從未出現過哪怕一次「應付」的元素。
盧定濤非但不會不耐煩,而且,簡直是不厭其煩。少年時他總愛教訓她:「出了事,為什麼不來找我?」
「找你來打我嗎?」婭枝則低聲地咕噥。
人長大了,才明曉何為時光如梭,於是變得愛回想以前的事。婭枝時而想起她這磕磕絆絆的一路,好似在看著一部物競天擇的紀錄片,她曾是一隻皮肉薄得會被灰塵硌痛的毛蟲,生活卻要拖著她在沙礫上刮蹭,任由她流過敏的淚,把自己流得枯乾麻木。照理說,和她一樣的弱肉同類們大都被淘汰了,她也該沉淪自閉、無以生存,卻偏偏被好人救起。
她脫敏了,還長齊了堅硬的鱗甲,振起挺拔雋美的羽翼。
到了後來,婭枝甚至會趁著午餐時間,自然而然地去那貴賓廳的紅地毯上踩兩腳,再把坐了一上午辦公椅的身子撂在沙發上,一邊體味身與心的雙重享受,一邊和盧定濤的同事們打招呼。
「哪裡高冷了,性格超好的嘛。」有人這樣評價婭枝,盧定濤只是微微一笑,嘴角里掩藏著只有了解他之人才分辨得出的驕傲。
總經理將單獨盧定濤叫出去的那天,婭枝也是如斯地霸占著最長的一條沙發,一邊撕開蛋黃酥的包裝盒,一邊和盧定濤聊著跨年夜的計劃。她聽說濱河路上每一年都要放能焚燎半個天際的煙花,又聽說那邊看台上往年發生過踩踏事件,屆時治安會很嚴,恐怕勝景的規模難免縮減。
盧定濤回來時,眼中帶著婭枝從未見過的異樣神色,婭枝原本掰好了半塊蛋黃酥準備遞給他,見到那神色時,不由地將它暫時放回塑料盒中。她知道他有話要說。
盧定濤從盒中取那半塊點心在手,先整理乾淨外表的碎渣,這才儒雅地輕咬半口。他說出那件事的口氣異常平穩:「我父親被撤職了。」
有切實證據表明,盧爸爸多次經手候某事件里的非法財產轉移。也就是說,盧爸爸對候某貪污受賄的行徑十分清楚,輕則是瞞情不報、縱容犯罪,重則參與了腐敗、甚至從中分羹,無論輕重,副行長之職是定然不保了。
「會不會是陷害?」婭枝心生疑怖,忽然站起身問道。
「還不知道。」盧定濤披上西服,聲調平靜如舊,系扣子的指節卻在微抖。
盧定濤從辦公區出來,逕自走向總經理的辦公室,他提出辭職:「今天沒有時間起草,辭呈我會在明天送來。」
「盧經理,請你冷靜,」總經理霍地站起身:「我們都相信你。」
盧定濤低下頭,露出苦澀的笑,他們信他,他又何嘗信不過他們?整個單位孰人不知,他盧定濤是名牌大學出身,稱得上前途無量的金融行業精英,前副行長盧傑——盧定濤的父親做了什麼事,總歸與如此優秀的兒子無關。
然而,信任和責任,雖然都帶一個「任」字,卻是兩碼事。
「那就更不該利用朋友的信任了。」盧定濤遂從容地一笑,他抬起面孔示人,方才的苦澀便蕩然無存:「我應該負責。」
「跟你有個……什麼的關係你負責,你負責!」總經理繞過辦公桌,盯著去意已決的盧定濤咬牙切齒,他還想說些什麼,卻一直顫動著面部肌肉發不出聲來。
就這麼對峙了片刻,總經理徐徐地轉身,一步又一步地走回到座位上,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妖魔抽去了所有的力氣。
「明天再說。」總經理的聲音低啞,卻醞釀著不容回絕的威嚴:「過了跨年夜來辦手續,我不攔你。」
銀行高層生變的消息俄頃便傳得滿城風雨,連向媽媽也打通了婭枝的手機,詢問銀行內部的狀況。
婭枝放下手機,對盧定濤說:「你父親的所有家庭財產,被凍結了。」
「我知道了。」盧定濤平靜地回應。
「你還是一定要現在辭職?」
「你放心。」
婭枝便不再問了,她知道盧定濤但凡主意已定,便不會因旁人輕飄飄的勸說而改變心意。變故發生在他的身上,她縱便焦心,終究體會不得當事人的處境。
婭枝埋頭利落地將鑰匙塞進提包,拉起包鏈,將包挎在一側肩頭,這才抬眸看向盧定濤:「走吧。」
「你今天出乎意料得快。」盧定濤似是故作輕鬆地說,卻沒有如往常一般挽婭枝的手臂,而是等著她收拾罷了,自己先去推開了門。
婭枝加快腳步,趕到盧定濤身側:「明天我陪你去。」
「怎麼?」
「他們會議論。」
「議論什麼?」
婭枝深深地望了盧定濤一眼,埋下頭接著行走,她知道盧定濤明白這意思,兩個人相處得久了,只消一個眼神的互動,一切微小的心思就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信息了。
盧定濤不怕因父親的事而被人議論,可向婭枝怕,她怕人家議著論著,話題就從落馬的副行長轉移到她的身上,他們會將她放置在眾多目光的靶心,會猜想她是無情無義的逐利之徒,也許還會打賭她一定會在盧家失勢後與盧經理相斷絕……這些可能出現的惡意,她是一件也受不住的。
她唯有主動。
婭枝想,她受他的庇護太久了,如今不得不為他站出身來。她下決心與他共擔患難,她幫不了他實質性的忙,但至少可以做出有模有樣的行動,死死地堵住好事者們的悠悠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