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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沙丘

2024-10-02 18:43:07 作者: 李依咪

  進入大學的和暢變化了一些,她將頭髮染成奶油淺咖色,還學著化起了淡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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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亮,」阿三看見她時,驚詫了一剎那,隨即讚賞地笑了:「我都要認不出你了。」

  大學本科是教育階段的一部分,其作用又並非培養知識分子那麼簡單,對於崇尚知識文化的中國人,它還承擔著成人禮的作用。重教育的父母從不按照年齡來劃分人生的階段,當親戚鄰里們談論起晚輩們的狀況時,說自己的孩子「念初中」、「在外地讀書」、「剛剛結婚」或者「育有二子」,比交代「多少歲」、「在那個省那個市」之類的確切信息更有意義。

  這種概念也產生了些怪異的效應,譬如十九歲已經成年的高中生談戀愛接吻,會被批評為懵懂無知的早戀行為,而十四歲便考入大學的天才少年們則深受讚賞,人們一致祝福他們自由翱翔、天高任鳥飛。愈來愈多的孩子被要求像大人一樣忙碌,以免在將來的競爭中掉了隊,卻也有愈來愈多的成年人被當作孩童,只因自身尚未成熟,而育人者不甘放手。

  和暢起初並不理解這種模糊了年齡的觀念,她就是早熟的孩子,像一棵自由生長的植物,被風鍛鍊著,被雨滋潤著,一枝一葉地成長起來的。所以,她知道成熟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世間生靈皆有學習的本能,太自由了就會走彎路,但只有走過了彎路,才知道何為是非,何為曲直。

  偏偏,就有愚冥不堪者將孩子緊緊管束了十幾年,再突兀地丟入自由而充滿挑戰的空氣中,妄想著青年人是遇水則發、遇火即燃的物質,會在短時間內成長為最完美的形態。和暢深感這些人可笑,仿佛在他們的大腦迴路里,一張錄取通知書比共和國民法里「18周歲以上的公民是成年人」的條例更有權威性,也比中外無數研究人類心智發展的科學報告更嚴謹,極其容易地就把人生劃分出一階和二階來。

  和暢雖不認為上了大學就能為所欲為了,她依舊像高中時一樣規律地生活著,周末時回家幫媽媽料理一些家中和協會的瑣事,但不同的環境畢竟悄悄地影響著她,為了融入新的朋友圈子,她漸漸地開始應約逛街、化妝和點外賣。短短地一個學期下來,雖然和暢覺得自己並無分別,旁人卻要爭相地稱她「一下子就成大姑娘了」。

  第一次被阿三誇讚漂亮,和暢稍感羞澀,她低下頭不讓他盯著自己看:「連你也這麼說。」

  「我是開玩笑的。」阿三立即不笑了,收回方才的話,伸手將菜單遞給和暢:「看看想吃點什麼吧。」

  和暢的羞澀來得快去得也快,聽聞「吃的」二字,她立刻抬起頭神情興奮,卻連菜單都用不著看:「我要一份可樂餅,再要一碗地獄拉麵。」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阿三捋起鬢邊一縷紅髮,低頭將菜單從頭掃視到尾,終於找到了被和暢指名道姓的兩道食品。

  「哎,你就是頂著這樣的髮型去公司上班的?」和暢忽然好奇地發問。

  阿三在超市做了一段時間搬運工,他做事準確有效率,被供貨商那邊的經理一眼看中,最近被聘用到公司里上班了,不但工作輕鬆了許多,薪水也是從前的幾倍,總算是不用為吃穿太發愁了。

  阿三第一時間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和暢,他在電話中說:「謝謝你。」

  「又謝謝我做什麼?」電話那頭的和暢還沒有睡醒,聲音迷迷糊糊地可愛:「上回你就謝我謝得無厘頭,弄得人家怪愧疚的。」

  掛了電話才清醒過來的和暢爬下床,後知後覺地回想起阿三的話,她越想越開心,由衷地為他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而興奮,室友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和暢咕咕噥噥地說不清楚,她忽然趿拉起拖鞋跑到了走廊上,舉起手機把阿三的來電撥了回去。

  身後的房門裡,室友們善意地鬨笑著:「男朋友使人發瘋。」

  「喂,你真是太棒了!」電話剛打通,和暢就大聲地祝賀,聲音中全然沒有了剛才的迷糊勁:「不打算慶祝一下嗎?」

  阿三被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將手機拿遠了些,卻又忍不住整個人湊上去:「那就你最喜歡的日料,我請。」

  見了面的兩人各自有許多話想說,卻又都不知從何說起,還是和暢先注意到了阿三的一頭紅髮,她想像著一個狂拽炫酷混混形象的人,坐在辦公室里一絲不苟地清點帳目,就覺得十分有趣。

  「想什麼呢。」阿三似乎察覺了她的想法,用指節輕敲桌面:「我平時戴帽子。」

  「可夏天會熱。」和暢不由得操起閒心來。

  「我可以染。」阿三帶著笑意望著和暢,語氣淡定得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頭髮:「剃掉也行。」

  「我還以為,你是很在意紅頭髮的那種人呢。」和暢輕輕地道。

  阿三不知該接什麼是好,他很難說不在意,曾經的他除了混混頭兒這個身份,就什麼都沒有了,紅髮和文身是證明在這塵世間他就是他的憑據,他說什麼都不可能放棄自我。可是如今,他忽然離開底層街頭世界,以另外的身份融入到新的人群中,他依然留戀過去的瘋狂歲月,但他不願回去,一個原因是自己終究年齡大了,街頭總要交給像曾經的他一樣的少年們去混,另一個原因有些悽然——人一旦見過了陽光,便不再能忍受黑暗。

  和暢是那光。那時在東方廣場上,她問他「作為的意義是什麼」,當時作為小混混的他無法回答那樣的問題,所以他只能為她放棄曾經在意的東西,為了她兢兢業業做好每一份工作,他得兌現讓她「等我」的諾言,他要用行動來回答她。

  誰叫她太明亮了呢?

  兩人一時沒有新的話題可以交談,直到料理上來了,阿三才主動詢問起和暢在學校的生活。

  「很難。」和暢毫不避諱地說:「我其實更喜歡理科,但是腦子笨,怕考不上就選了文科,又被調劑到了最枯燥的法學專業。」

  「我上學的時候,倒是更擅長文科一些。」阿三輕輕攪動杯中奶茶:「學不會數學,史政成績卻很好,還在文史類雜誌上發表過文章。」

  「那真是全反了。」和暢笑起來:「如果你當時考到我們專業,現在就是優秀的韓大律師了。」

  「嗯,我想也是,」阿三倒是毫不謙虛:「不過,也不會有如果了吧。」

  阿三的反應讓和暢感到意外,她漸漸地收起笑容,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雖然說時無心,可關乎「如果考上大學」的話題,畢竟會刺痛阿三被迫輟學、流落社會底層的痛處。

  她又想起那些因孩子考上升學而大辦宴席的家長們,他們將子女人生階段的變化看得是那般重!可阿三的人生沒有這樣的階段,他缺失了太多,十幾歲起就成了社會中人,被欺凌、被誣陷、被欺詐、被冤枉……他甚至沒有成年的概念,還沒有到十八歲的他出過車禍、進過派出所,還被人傳言為姦殺少女的兇手,成長的美好、成功的喜悅究竟是什麼,他不知道。

  「對不起。」和暢怯怯地放下筷子。

  「對不起什麼,」阿三笑得有些勉強:「你比我還要無厘頭呢。」

  飯依然在吃,閒聊依然在繼續,可隔著一張小桌的兩人彼此都感覺到了什麼——有什麼事情不一樣了。

  是他們變了嗎?的確,和暢從高中畢業生變成了大學生,阿三也不再是昔日隨性自在的小混混了,可這些只是身份的遷移罷了,他們與以前並無不同,依然樂觀、堅強、自由並且彼此關懷啊。

  人心難於法學,沒人知道那隔著曾經親密的人們的東西叫什麼名字,它讓形影潛結的靈魂相互雲飛雨絕,讓音響相和的知己變成落葉與柯,它愛聽金玉碎地的聲音,更喜看星滅光離的哀景。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他們都已無更合適的話題可說。

  那天的最後,和暢說晚上有同學之間的聚會,邀約阿三一起去,阿三婉拒了。

  「她們都脫團了,我可能會落單。」和暢不甘放棄。

  「對不起,今晚真的有事情。」阿三輕輕地推開和暢挽他袖口的縴手:「下次一定補償你。」

  「阿三!」和暢對著阿三的背影喊道,她想說「你不許逃跑」,又想威脅他「今天不去就沒有下次」,可終究還是空張著口,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阿三走得很快,沒有回頭。

  風聲呼呼地颳得大了,好似沙丘在緩慢推移。和暢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她知道他以為自己配不上她,以為他們是兩條恰巧在空間中相交的線,一旦過了那天時地利且人和的一點,就將漸行漸遠,再無共同的話題,她什麼都知道……

  舍友們都覺得,從外面約會回來的和暢有些神智不清了,這個平日裡活躍開朗的女生竟然一個上午都不言不語,好友掀開她的被窩好心地勸,和暢卻又一骨碌盤腿坐起了,三下五除二地撥通了阿三的電話。

  「你來得正好,請先不要走!」和暢將好友拽回床上,又對著手機那邊的人說:「阿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什麼事?」原本就低溫的聲音經過電磁波的傳輸,愈加生硬得發澀。

  「哇哦,聲音好有魅力。」好友聽見了外放,不禁驚嘆出聲。

  「我的朋友覺得你很帥。」和暢說罷,又把手機直直地遞到好友嘴邊:「你說,是不是?」

  「和暢,你喝酒了?」那邊的阿三似乎有些失控,冷硬的語調里掩藏不住地夾雜了關切。

  和暢並不回答問題,她將手機收回耳畔,輕輕地說:「阿三,我的朋友都很羨慕我,有一個已經工作了的、帥大叔類型的男朋友。」

  「所有,我所有的朋友!」她忽而又抬高了聲音:「都特別,特別特別羨慕我,真的!」

  阿三匆匆地說了一句「好好休息」之類的話,卻被和暢死死拽住了話語的尾巴,她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是不是想疏遠我?」

  「沒有。」

  和暢幾乎想像得到阿三的神情,他會將臉偏向背光的一側,嵌在深邃眼眶裡的黑色瞳孔也迴避地轉動、垂下,褐色的薄唇慌張地微微緊繃……原來她已經對他這般熟悉了,她知道,他不善於騙人,即便曾經因為耿直而遭遇了許多困境。他總會在說謊之時流露出明顯得異樣的表情,哪怕聽者在電話的另一端。

  在和暢的眼中,這種侷促流露在久經世故的男孩的臉上,便成就了他一種別樣的可愛。和暢喜歡阿三的坦蕩,她自幼隨著媽媽和各式各樣的大人打交道,見過了太多世故的人,對於迎著陽光依然能堆起笑的臉,她看得膩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應付的話,她也聽得厭了。

  有的人愛某種確定類型的人,有的人則愛某個獨一無二的人,阿三就是和暢的獨一無二,她有時甚至會擔心自己太過平凡,不足以和有傳奇版經歷的他並肩,她會不自信地問身邊每一個人:「我是不是一點點特別之處也沒有?」

  她卻從未料及過,冷酷且獨特的他原來也會自卑、會退縮、會以這樣不明不白的方式疏遠她——分明還被他關心著的她。

  阿三最後說:「我上班了。」

  「好。」和暢頓失了勁頭,應得有氣無力:「那麼,閒下來再聊吧。」

  和暢暗暗地攥緊了拳頭,她不知道阿三的「閒下來」是不是一個確切的時間,但她向來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時間老人最近閒逛得太散漫了,他總該停下來,給她一個解決方案再走吧。

  「啊……」和暢忽然皺起眉,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嚇了床邊的好友一大跳。和暢起身拉開衣櫃門,在幾件冬裝中挑出一件粉紅色的輕軟羽絨服:「我得起床,上課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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