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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江湖

2024-10-02 18:43:04 作者: 李依咪

  警察找到鎖匠老江的時候,婭枝正挽著向媽媽的臂,從超市買食材歸來。

  遠遠地,婭枝望見了那灰撲撲的攤位,說它是攤位,實則不過是張一平方米大小的破敝桌子,桌上放著大大小小的銼刀,銼刀邊上是生了鏽斑的工具盒,一柄大刷子壓著盒蓋。

  鎖匠老江的面前掛著十幾種鑰匙模,幾十把一組地用鐵絲串成小圈,小圈又用一條更粗的鐵絲懸起,好似一張鋼筋鐵骨的帘子,為靠牆角的攤位隔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工作空間。

  年輕警察的車停在攤位前時,老江正在給人增配鑰匙,他利索地挑出兩把鑰匙模,側俯身子將它們別在某種機器上,落手用力地一壓,鑰匙模上就呈現出波浪狀的鋸齒。

  

  老江再抬頭時便看見了從車中下來的人,神情里頓時多了驚愕,雖然幾個警察都是便服裝束,但他們中顯然有老江熟識的面孔。

  於是他起身,卻是去撥弄那帘子似的鑰匙模,騰出一段位置好掛一串新的上去。忙罷了手裡的活,老江這才轉向攤位前的來人,方才的驚怔眼神不再,轉為了從容平靜。

  老江微微眯眼,像是要將面前之人看得更清楚些,他那涸轍似的面頰顯得更加欠缺水分了,皺皺巴巴地老,又呈砂紙一樣的深銅色,好似覆了一層無知無感的繭子,粗粗澀澀地僵。

  「還是沒有,排除我的嫌疑?」老江的語調低而礪,平靜得沒有絲毫音韻起伏。

  這話在婭枝聽來,就有了些嘲諷的意味,仿佛是說「二十年了還沒有查出真兇,是你們無能,難道還是我的責任嗎?」她頓時覺得老鎖匠的形象高大了許多,儘管他披著釘滿補丁的軍大衣、時常為了守著他視若生命的攤子而櫛沐風雨,但他依舊有尊嚴、有氣概。

  老江開口不客氣,警察們卻很有禮貌:「江先生,我們重新調查所有的當事人,是為了補充搜集一些犯罪線索,不會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任何人。不知您現在是否方便?」

  「我啥時候都方便,」老江將手邊的工具往桌角一推,便傳達出騰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專心配合詢問的意思,但他還是冷淡地補充道:「就怕年紀大了,記事情不如二十年前清楚。」

  這下,連刑警隊長也聽出了暗諷的意思,他神情微變,卻不好再說什麼。當年警方將老江當作連環殺人案的嫌疑人,雖然最終解除了他的嫌疑,卻也給他的生活帶去了不便。當時老江接受過多次詢問,隊長正是參與調查的警察之一,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已成老者的老江還要被同樣的人問同樣的問題,有不悅也是人之常情。

  「請放心,不會為難您關於案件細節的事情。」隊長上前一步,語氣愈發地客氣:「選擇向您搜集線索,也是出於您對這院子比較熟悉的考慮。我們只是想問一件事。」

  隊長頓了頓,這才說出了問題:「請回憶一下,在您的印象中,向婭葉是什麼樣的人?」

  老江顯然怔住了,他似乎從未想過會被詢問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

  二十年前的老江為生計所迫,推著小車遊蕩在B區的各個小區,向住戶們吆喝「開鎖配鑰匙叻」,那時的他尚值壯年,身形年齡都與連環兇手相似,又恰好在三位受害者死亡之時,被目擊到現身於案發小區,於是成為了警方的首位懷疑對象。

  有人查出了老江的來歷,發現他在異地的公安局留下過案底,曾經是一名在圈子內頗有名聲的大盜,擅長用一根鐵絲開鎖,甚至創下過一分鐘內撬開小區防盜大門的記錄。後來老江金盆洗手,來到L市做開鎖和配鑰匙的營生,他穿梭於B區大大小小的社區,對各個居住地都十分熟悉。

  老江身上的種種信息,都與連環兇手能夠潛入社區、避開所有攝像頭並且撬鎖入室行兇的手法相當吻合。

  為此,市民們一度相信老江就是那臭名昭著的兇手,只是缺乏能證實這一點的有力證據,警方才拿他無奈可何的。憤怒的受害者家屬們同樣無奈,但他們還有卸私憤的辦法,他們扎老江的輪胎、砸他的攤位,叫他無法繼續賴以謀生的活計。

  大多數的泄憤者還是理智的,對老江的「報復」也僅限於讓他無法賺錢為止,只有和惠風一人聽說了老江和兇手的種種相符之處後激動異常,她將切菜刀藏在包里,逕自來到老江攤位前聲稱要配鑰匙,趁著老江俯身拿工具的工夫抽出了刀子,狠狠地向他揮下去……

  有一對夫婦正好從那裡路過,男人見狀挺身而出,緊緊地從後面抱住和惠風,騰出一隻手搶奪那在空中亂舞的利刀,女人擋在老江面前,她害怕得聲音發抖,卻依舊好言勸說著和惠風,求她冷靜下來不要做傻事。

  而老江只是抬起深深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神色猙獰的和惠風,不躲也不辯解。

  「你們不管他,管我!」和惠風精疲力竭地掙扎著:「他是殺人犯!」

  「攜帶管制刀具和持刀傷人,都是犯法的。」男人只是冷冷地告誡她:「任何人,沒有證據表明他犯罪,他就是無辜的老百姓。」

  和惠風漸漸冷靜下了,她倒在女人的懷裡,一大口又一大口地喘息著,手中的刀已經被男人接過去了。和惠風抬眼,望著老江的眼神依然充滿恨意。

  「他,絕對不是兇手。」男人斬釘截鐵地對和惠風說。

  那對見義勇為的年輕夫婦,正是盧定濤的父母,而那天老江正好在他們所住的院子裡擺攤。和惠風走後,盧爸爸對老江說:「以後就留在我們院子吧,我會跟社區的人說。」

  老江沒有拒絕,彼時的他已幾乎沒了生路,從前的客戶聽說了他的來歷,都不敢再找他配鑰匙,生意一時寥寥。

  於是老江在院子裡安頓下了,社區為他騰出一間地下室,他依舊擺著開鎖配鑰匙的攤子,有時還接一點打掃衛生、修傘修鞋的活計,這裡的居民們淳樸友善,家裡有不用的東西還會拿來接濟他。

  老江也是在這一時期記住了向婭葉,那是一個格外開朗可愛的女孩兒,整個人像從少兒畫報里走出來的一樣。她時常扎著雙馬尾,髮絲隨著人兒的跑動一揚一落,她的衣裙總是嶄新的,乾淨又平整。

  婭葉也是來給老江送東西的,起初是一周一兩次,後來便成了幾周來一回,拿的東西自然也就多了。婭葉的手臂細而白嫩,托不住那一摞搖搖欲墜的衣服和食物,有時跑著跑著還會丟下一兩件,她便不厭其煩地將剩下的東西擱在地上,又跑回去撿拾。

  老江看得出,婭葉是富裕人家的女孩子,卻沒有絲毫千金小姐的架子,俏皮得讓人心生憐愛。婭葉每每出現在暗蒙蒙的地下室,都好似一束明媚春光,撫去了空氣中彌散著的灰塵,也撫去了老江心上的倦怠和苦澀。

  闖蕩過江湖、歷經了滄桑的老江,竟開始隱隱地期盼起一個小女孩的到來,他會早早地迎出去接過小婭葉手裡的重東西,嘴裡念叨著下次不要拿這麼多了。

  婭葉便咯咯地笑起來:「偷偷告訴你我媽媽很懶,以前每周收拾屋子,現在總是不想收拾。」

  婭葉笑,老江就跟著笑,臉上的溝壑紋路仿佛也被笑舒展了,他小心翼翼地從袋子裡掏出煎餅果子,婭葉上回說媽媽不讓她吃街邊的小吃,竟然想出央老江幫她買來嘗嘗的法子,真是小機靈鬼。

  老江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好像因為一個小女孩而變得年輕了,老江湖成了老小孩。

  再後來,婭葉死了。

  婭葉失蹤前後的那幾天,老江生了病,當他捱到燒退走出地下室時,整個世界都變了……那些平素熱絡親切的鄰居,看向他的眼神帶著惕意,每個人好似被包裹在透明的膜里,他們依然彼此握手、交談,卻總歸隔著什麼,這種光怪陸離的景象讓向來無畏的老江第一次對人世產生懼意。

  他想要後退著走,退回到小小的地下室去,雙腿卻不受控制地大步向前邁。他一邊邁著,一邊大聲問路上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仿佛那層似薄而堅的膜是真實的存在似的,稍小些的音量都無法穿它而過。

  也許自己那天是犯了耳鳴病罷……老江,已經記不太清了。

  他就這樣恍恍惚惚地四處亂走,走到了保安室的門口,那裡圍攏了一小圈熟面孔,他們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抗議著什麼,有人說,這難道不是L市治安最好的小區嗎?又有人說,自己家也有小孩子,社區不給個交代,教他如何放心得下!還有人穿過人群大聲嚷嚷,說院子是居民們的家園,就不該隨便放外邊人進來,這種先例開不得。

  那天的後來,老江才知道婭葉死了,那個幸福得毫無負擔的富家女孩兒,忽然之間就沒了。

  他還知道,有人偷偷摸摸地混進院子裡殺害了婭葉,一個像他一樣的「外邊人」。

  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悲,他感激那場讓他渾身冒汗的病,如果那天他沒有臥床不起,而是離開了地下室行走,那麼他將又一次出現在案發的社區里,不管怎麼解釋自己並非連環兇手,恐怕也無人相信了。

  婭葉的死,減輕了老江的嫌疑,卻也像攪動池水的釣竿一般,驚起了院子中人的警覺心。

  一天,老江碰巧路過一戶人家,那家人正好在換鎖,請的是外面的技術工人。老江便湊近了去看,才想起那把鎖是自己幾天前親手換的,新嶄嶄地,還反射著橙黃色的光。

  那家主人出來了,他望見老江只是尷尬地笑,佯裝作忘拿了什麼東西,回屋中去了。

  於是老薑明白了一段時間裡,那些看向自己的異樣眼神的緣由,他並不惱怒,只覺得淒涼——可他又何嘗不是自作自受、活該吞食這又苦又澀的果子?

  六歲被拐賣,流落偷盜團伙,劣跡累累……難道如此渾渾噩噩了半輩子的他,還要奢求這些老實人的信任嗎?

  於是老江藏起所有的開鎖工具,用剩下的積蓄添置了一輛三輪車,開始靠在院子附近回收廢品為生。

  婭枝從媽媽口中聽說過老江的故事,她起初難以置信,這樣一個面容蒼老的底層人,曾是身懷絕技的風雲大盜,但向媽媽又言之鑿鑿——老江,救過她的命。

  婭枝十歲那年,向媽媽犯了病在家中割腕,被捆在椅子上的婭枝看見淌了一地的赤血,一時忘記了四肢被勒割的疼痛,扭動著小小的身體大聲哭叫。

  婭枝的哭聲漸漸驚動了整棟樓的鄰居,他們敲不開門,除了報警外什麼都做不了,可門內婭枝的哭聲小了,向媽媽的吼叫聲也低了下去……

  終於,有人試探地提出了老江的名字。

  所有人都默許了那人去找鎖匠的行動,這群人中,也包括著向鄰居們傳播老江的過往、勸大家換上更可靠的新型鎖的那幾個人,可在這樣恐怖驚險的情形下,沒有人再說得出口「可那人是個賊啊」之類的話。

  老江在門前猶豫了半分鐘,他忽然下了決心打開工具箱,並不是因為鄰居們催促得緊,而是因為人群後面,傳來了一聲極小極輕的「對不起」。

  老江做過大盜,自然聽覺敏銳。

  老江打開鎖,便轉身離開。但他沒有走得很快,而是隔著幾層樓,聽著那些人前擁後催地闖進屋子,又手忙腳亂地將人抬出來。他走到了樓下,聽見救護車的鳴聲愈來愈近,樓上有人喊著「沒事了」,蒼老的嘴角這才勾起一絲生硬笑容。

  「老江,」一個年輕人沒有和其他人一起進去救人,而是跟著老江的腳步下了樓,他將年老的鎖匠攔下:「我家的門鎖出了點問題,您有沒有時間,也幫忙看看?」

  老江沒有說「我已經不碰鎖了」之類的話,他畢竟是混過江湖的人,知道要過日子就不能計較恩仇。如今一把年紀了,更不能像個受委屈的毛頭小子,看見有人給台階下了,還要使彆扭性子。

  「開鎖配鑰匙」的小攤重新開起來了。向媽媽有時會去看一看,和老江寒暄幾句,他們彼此都不說什麼關乎感或傷的話,可都惦記著彼此的恩情。

  又過了十年,向媽媽將老江的故事告訴了女兒向婭枝,婭枝則從老江的口中,聽知了姐姐向婭葉是什麼樣的人。

  緣分在善良的人之間兜轉,就這麼將問題解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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