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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執果尋因

2024-10-02 18:43:01 作者: 李依咪

  婭枝從被孤立者,變成半個年級都認識的「名人」,是從「演講稿事件」開始的。

  盧定濤以行動高調地向那些人宣示,向婭枝不是好欺負的女孩子,她有他這個「哥哥」隨時撐腰。

  他又背著她,警告那身為始作俑者的男生:「學校是用來學習的地方,有些渣滓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看門的大爺也是老花眼又脾氣好,什麼垃圾都往進來放。」盧定濤鬆開揪那人衣領的手,轉身離開的背影高大挺拔,在男生眼中卻透著凜凜的寒意。

  小團體們的威風僅能施展於同齡人之間,碰上盧定濤這樣的高中學長,就如同鳥羽撞上機翼一般,散得不知所蹤。他們當然不會丟面子就此進行討論,宣布因碰上硬茬而改變方針、放棄孤立向婭枝同學的行動,但實際上,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修正了自己的態度。

  班裡有一個女生,只見了盧定濤一面便對他心念不已,她不顧班裡其他人的態度,主動地找婭枝打聽「她哥哥」的情況。女生的舉動被班裡其他人看在眼裡,於是所有人都有了台階下,佇立多時的多米諾骨牌依此倒下來了。

  課間,有人來找婭枝請教語文問題,體育課上,女生們會叫上婭枝一起玩耍,班級里,原本跟風不待見婭枝的男生們也清醒了,他們開始在「臥談會」上彼此議論——現在客觀地一看,原來向婭枝同學這麼漂亮,真不明白自己以前是入了什麼魔障,偏偏瞅著班裡最出眾的女生得罪,註定孤獨一生啊。

  心陽則陽,心雨則雨,心態變了,看人的角度也就變了,婭枝的內向和固執落在有心的男孩們眼裡,就成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清冷之美。

  婭枝漸漸地有了自信,為了配得上那篇演講稿的水準,她刻苦地學語文,成為了單科年級第一,她交到了一些朋友,順利地進入了大學……

  如果盧定濤問她,她喜歡他嗎?她會不假思索地回答,不。

  

  如果他問她,他有沒有幫到她?她恐怕依然會本能地脫口而出——有,也是幫倒忙。

  可事實上,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受過討厭的盧定濤多少恩惠,從前的她不知道他非要逼她上台,是為了解救她於困境;她不知道他盯著她上下學,是怕她受了人欺負。

  她也不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起初是為了遵囑父輩的託付,他將照顧她、保護她當作自己的責任,這種少年時的責任心隨著時間推移悄然變化,在他們都成年以後變成了另一種情感,將他與她緊緊連接——他們就這樣被緣分牽絆著,再也離不了彼此了。

  「所以,你明白一些了嗎?」盧定濤講述完過去之事,神色依然平靜。

  婭枝被他從思緒中驚醒,她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盧定濤的家中,他們剛才在交談盧爸爸被調查的事。

  婭枝點點頭,她能夠理解盧定濤的感受,那位教導兒子「男人就應該有責任心和正義感」的父親,又如何會犯下假公濟私的罪?

  盧定濤說,父親正直清廉了半輩子,他和夢姨從未見過家中有來路不明的收入,連菸酒茶葉這樣的人情禮品也都被拒之門外。不僅如此,他還將自己部分的收入投入到慈善活動中,用十年的時間將包明芳從初中資助到了大學畢業……

  盧爸爸是仗義的朋友、偉大的慈善家、以身作則的父親和紳士體貼的丈夫,詞寡的婭枝也只能用「好人」來形容他。從盧定濤的身上,婭枝看見了他父親的影子,她便明白盧定濤為何能這般冷靜,知子莫如父,子,又何嘗不知父呢?

  自法醫自殺以後就陷入了死胡同的案子,終於有了新的突破口。

  新思路來自於已不在人世的老薑。警察們既欣喜於任務有了突破,又為這個突破而感到慚愧——偌大的一個公安局,面對一樁陳年舊案竟然一時束手無策,還得依靠已經犧牲的老刑警的指導,才能將破案推進下去。

  警察們整理老薑的工作日記時,意外地發現了一冊較為私人的記事本,裡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老薑個人對各種案件的推理猜測,不少思路環環相扣,和案件最終的結果十分吻合。記事本的最後一頁與婭葉案有關,老薑只寫了寥寥幾行字。

  「四個角色:偽造者,指使者,連環兇手,兇手二號。」

  「為什麼兩個兇手在同一天殺人?他們是什麼關係?」

  發現記事本的警察看到這兩個正中案件核心的問題,急忙讀下去,想知道經驗豐富的老前輩對懸案作何看法。

  「可能性一:謀殺脫罪。指使者是二號兇手,謀殺向婭葉後偽造證據,嫁禍給連環兇手。」

  「可能性二:共同作案。二號兇手是連環兇手的追隨者,也可能是新的幫手,兩人預先約定好以兩個女孩為目標,分別下手。」

  警察們不由得紛紛點頭,老薑的歸納很準確,這兩種可能性是刑警隊內部目前最主要的兩種思路。然而,之後的內容卻讓警察們吃了一驚——老薑在兩種可能性之後打了一個醒目的大叉,毫不客氣地用另一種顏色的墨跡註上了理由:

  「可能性一中,兩個兇手之間並無聯絡,同時同地點作案只能解釋為巧合,太過牽強。可能性二中,為了讓二號兇手模仿得更像連環兇手而偽造證據,理由不充分。另外,兩種可能性都無法合理解釋,為何受害者失蹤時間被隱藏、為何兇手從此不再行兇等問題。」

  「根據經驗,每一個異常細節的背後,都有其確切的原因,破案沒有將就一說。事實往往比猜想更簡單——我們最初看到的結果,就是他們的目的。」

  「我們最初所看到的結果,就是他們的目的。結果,就是目的……」新任的隊長重複了一遍,他琢磨著這句話的意義,結果是什麼?目的又是什麼?

  老薑,是要他們執果尋因。

  於是隊長嘗試著將時空還原回去——當只有一個兇手存在、「偽證」的真相尚未暴露、婭葉的死亡時間就是報告中的「下午兩點」時,當所有人都看到的假象是什麼?兩個女孩在同一天遇難,是因為她們就在一起、是被連環殺人狂一個人接連殺死的,她們都是殺人狂的獵物,與之前的十四個人並無不同。

  於是所有人都相信婭葉的死,只是讓震驚全國的B區連環殺人案增加了一樁而已!所以兇手得逞了,人們看到的結果,就是他費盡心力要達到的「目的」!這一切陰謀,都是為了騙世人相信「本來就該是這樣」。

  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如果不是「這樣」,被掩藏的事實應該是什麼樣?刑警隊長猶在思索著,身後的年輕警察搶先說出了看法:「所以,向婭葉和其他十五個死者不一樣,她與兇手有特殊的關係。她的死可能牽連出連環兇手的身份,所以連環兇手將她偽裝成一個普通的獵物……可是,她為什麼不一樣,又為什麼會死?」

  隊長翻過記事本,發現那一頁的背面還寫著一些字,那些字恰好解答了他們最後的疑云:

  「可能性三:代人殺人。連環兇手不能親自下手,而又不得不殺,所以指使他人行兇。」

  一行文字甫一露面,就讓一室眾人炸開了鍋,有人質疑:「開什麼玩笑,難道殺人狂還有不忍下手的人?」

  有的人則更加直接地表達著對兇手的憤恨:「不得不殺?難道殺人犯殺人是有原因的嗎?」

  只有那位年輕的警察一語不發,待其他人重新安靜下來,才謹慎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想姜隊的意思是,向婭葉認識兇手。不得不殺,是因為她目擊了他殺害另一個女孩,兇手怕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依然有人嚷嚷著「難道瘋子還有人性」之類的話,可質疑聲分明低得多了,刑警隊長拍拍年輕警察的肩頭,最終拍板道:「那就先從向婭葉的親戚和熟人入手調查。」

  年輕警察追上刑警隊長,禮貌而誠懇地補充道:「不光是親戚和熟人,也可能是有幾面之緣的陌生人,哪怕是窮兇惡極的歹徒,也可能因為一件小事而被一個小女孩感動。我們要找到是一個原因——在兇手眼中向婭葉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原因。」

  隊長便笑了,笑罷又點頭:「好。七歲小女孩的社交圈子能有多大,總比之前漫無目的地找容易多了。」

  年輕警察負責詢問婭葉的親屬,他第二次來到婭枝家中,卻沒能見到向媽媽,而婭葉也正整理著提包,準備出門去。

  「我並不了解姐姐。」婭枝坦言。

  「沒關係,我可以改日再來。」年輕警察面對婭枝稍顯侷促:「另外,如果你們有什麼需要,我也可以幫助爭取。」

  婭枝不禁笑了,笑罷又認真起來:「我媽媽說,你身上有姜叔年輕時的影子。」

  「第一次見面,我以為姜隊是你的親叔叔。」年輕警察也笑了,笑中帶著些不好意思,漸漸地,那笑容卻消失了,轉為真情實感的黯然:「沒想到,這才過了多久,姜隊就……」

  婭枝的心中亦泛起百味感傷,姜叔於她,又何異於親叔叔呢?

  母女倆最後一次見姜叔的那晚,姜叔第一次擲下豪言,說要把捉拿殺害婭葉的兇手作為自己這輩子的最後一功,還說偵破了這案子,他就正式退休,不再心繫著那些熬人的日子,而是像一個尋常男人一樣過好自己的生活。

  那天的最後,依舊是婭枝送姜叔下樓。

  向媽媽是了解婭枝的,她看出了女兒眼裡的精怪,於是佯裝厲色地問她又跟姜叔說了什麼。

  婭枝俏皮地笑:「我只是問他,退休以後要不要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這孩子,」向媽媽微皺的眉頭也掩不住眼裡的喜悅:「什麼話都說得出口。沒別的了?」

  婭枝沒有告訴向媽媽事實,她沒有將與姜叔在樓道里的對話告訴任何人。

  她只想將那片刻的美好私心地藏起來,讓它成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只有她向婭枝一個人擁有的無價秘寶。而現在,那秘密卻成了姜叔留下的遺物。

  那天他們走到了三層,婭枝忽然停下腳步:「叔。」

  「婭枝,怎麼了?」姜叔有些怔然地回身,婭枝對他的稱呼總是一聲禮貌的「姜叔」,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晚輩以一個字的稱呼相喚。

  「我想,再看一次叔的傷疤。」

  姜叔錯愕地立在原地,望著眼前這個已經由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的,受害人的女兒。他似乎不知道這麼些年過去了,還像過去那樣揭起衣裳,把那皮肉之上的醜陋東西展示給這樣一位美好的年輕女子看,究竟合不合適。

  「那個怪嚇人的,改天在家裡再說吧。」姜叔的聲音澀澀地。

  「我就要在這裡。」婭枝聽見自己的聲音,心下也感到驚訝,這倔強任性的語調太像小時候的她自己了:「你不是說,那是光榮的勳章嗎。」

  「叔。」婭枝又說。

  那個傍晚,在無人的樓梯間裡,年老的刑警緩緩地脫去上衣,將制服的袖子挽至肩上,肩與臂的交界之處,是與膚色不相稱的大片暗色,好似綠茵地上的沼澤。

  婭枝沒有湊上前去,她依舊和姜叔保持著一米遠的距離,只是直直地伸出手臂,又伸直了指尖,一寸寸地划過那片壞死的荒蕪之地。

  「叔下雨天,還是會痛吧。」婭枝垂下手臂,哀然地垂眸。

  「好多了。」姜叔利落地披上衣衫。

  婭枝沒有告訴媽媽她為什麼用了這麼長時間,她也無法用語言來解釋,自己這麼做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她只知道,自己是對的。

  冥冥之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操縱著她,要她不經思考地做出如斯的行動。

  婭枝向來對「第六感」之說將信將疑,但自姜叔犧牲以後,她便恨起了自己的敏感。她有時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如果那天她沒有執意要看傷疤,姜叔就會在衝進公寓的瞬間想起他還欠著她一個「改天」,她就能再看到那片猙獰而光榮的暗紅,而非一盒冷得並不屬於人世間的骨灰。

  而現在,她盼案子了結,又不願它太快——至少絲絲跡跡的訊息,能使她錯覺姜叔還活著。

  恨罷了她又慶幸,慶幸自己沒有錯過最後一刻——叫出那聲「叔」起,她多了一個永遠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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