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南木向暖北枝寒> 第四十一章 驚雷

第四十一章 驚雷

2024-10-02 18:42:57 作者: 李依咪

  婭枝終於見到了姜叔的那些勳章、錦旗、還有獎狀,卻是在一個她絕不曾想到過、也決不願看見的場景中。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英雄一生的功績就這樣鋪陳於世人面前,紅彤彤金閃閃地連成一片,幻化成光芒走入連亘的花圈中,穿過輓聯與默哀的人群,又化成了守護這方城市的不動山河。

  那個傍晚的L市纏綿著不肯去的泣雨,濱河路恍若冥河的畔。

  北雲壓河,南雲映日。亂雲,也愁。

  姜叔終究是老了,從警一生的他並不具備尋常人畏懼小心的本能,卻又失去了年輕漢子的敏捷與勇力,不變的只有那險處爭先的精神。

  他們沒有料到,做了太多無良之事的法醫,竟會在看似平平無奇的住宅里藏著破罐子破摔的後著。當那自製爆炸物燃灼著、滾動到警察與犯人之間時,姜叔已經率先衝進那道門內,退無可退,而一重又一重的火浪如妖魅閃現般,轉眼便噬去了整間公寓。

  樓下的人望見紅瓦灰磚亮起又黯淡了,像燃盡了的火柴,變成帶火星的碳,再變成烏黑的疏鬆框架,仿佛被什麼一碰就會灰飛煙滅似的。

  一如姜叔的生命,燃盡了,堙滅了。

  婭枝覺得自己又變回了曾經遲鈍的樣子,她用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反應過來這一切,又用了半個小時,才勉勉強強落了幾滴淚,她並不是不悲傷,奈何一滴淚一旦充斥眼眶,就模糊了視線,婭枝目之所及皆是姜叔擼起袖子、給她看那道猙獰疤痕的模樣。

  她便又復笑了,笑自己虛驚一場,姜叔是硬漢子,他不過是又落下了一道勳章似的疤而已,定要笑她這個小妮子哭哭啼啼不像話了。笑罷了,她又恍然意識到,曾經那般熟識的人走了就是走了,就會化成黃河裡的泥沙,再也不復回。

  哭了笑,笑了哭,哭中帶笑。

  向媽媽沒有落淚,婭枝拉她的衣袖、晃她的肩膀,她依舊不發一語。婭枝便知道媽媽是悲得太狠了、失望得太透頂了——正如二度燒傷者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而三度燒傷者神經盡毀,所以才麻木得蒼白。

  生活待一個柔弱女子何其刻薄,它要予以她希望,待她攥得緊了,又生生地把那念想收回去,磨得她虎口流血、眼中卻無淚可流。

  四方骨灰盒裡的那人,分明幾周前還紅光滿面地向她保證,說結了這樁案子就退休,感謝上蒼讓一切有始有終……真實比電影更加悲情,他承諾了回來便放下功名與她相伴,他便一去不再回;他以為這將是自己的最後一功,卻未曾料及,這「以為」會通過另一種方式一語成讖!

  向媽媽寫的輓聯甚至沒有太多哀情的流露,哀,在這場合里已經多得溢出來了,她要私心地把最後的相處留給自己,她要說出這二十年未曾脫口的那些話,那些話里可不止有狹隘的悲傷,還有感恩、欣賞和仰慕。

  「二十年來如一夢,英雄已死嗟何及。」

  向媽媽的字跡依舊秀美,提點撇捺里卻有俊逸風骨,鉤鉤挑挑,書盡心中百般情緒。

  「媽媽,不早了。」婭枝上前攙扶向媽媽的臂:「你還是回去休息吧。」

  姜叔下葬後,一位年輕警察來到家裡,正是婭枝在警察局見過的那位。警察將一包東西交給向媽媽:「姜隊生前曾說,您是他最好的朋友。」

  向媽媽揭開包裹的一角,又小心地原狀裹好、安置在高高的櫃頂,這才回來向警察輕聲道謝。於是婭枝望見了那一抹正紅色,即便只有一角的大小、只露出不到一秒鐘的剎那,依舊勝過世間萬千駁雜色彩。這個獻身事業、獨身一輩子的血性男人,原來早就將一生榮耀託付給了另一個人。

  婭枝想,造化果然弄人。含蓄的向媽媽和樸實直性的姜叔,兩個人都分明盡各自所能,向彼此走出了最長的距離。可就在這即將相遇的關頭,因了一場意外,他們二十年的感情,終究走不到最後那一步。

  警察和受害者家屬、助人者與受助者、獨身男人與離異女人……一路走來這一切的情誼,都定格在了那高高櫃頂,剪影成「最好的朋友」五個字。

  年輕警察又說,法醫已死,相關證據也被銷毀殆盡。得知婭葉死去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的唯一線索斷了,調查工作也就陷入停滯。

  但,仍然有確切線索被留下,證實法醫與那位落馬的侯姓局長相互勾結。同時,紀檢人員通過調取銀行記錄,也證實了當年死於車禍的警察是候某的親信之一,侯局曾多次將大筆錢轉入其帳戶。

  儘管沒有十分確切的物證,婭葉的死因和死亡時間被法醫和警察偽造,而背後的指使者正是那位侯某的假設,已經是為偵查人員們所接受的、最合理的猜想。

  偽造者受到了利誘與威脅,所以為指使者所利用,那麼殺人狂又是誰?「兇手二號」是否真實地存在?侯某——指使者目的又是什麼?許多問題還尚未有答案。

  最重要也最令人迷惑的是——為什麼是婭葉?這成人世界的一切,究竟能與一個七歲小女孩有什麼關係?

  警察說,侯某已經供述了與貪污相關的罪行,但拒不承認自己與B區殺人案有任何關聯。警方沒有證據,再合理的猜想也只能是猜想,他們必須另尋突破口。

  ——

  「我父親在接受調查。」盧定濤為婭枝打開門,語氣溫和得仿佛只是為了向女友解釋,他交往之後對她稍顯疏離的原因。

  「盧叔叔,出了什麼事情?」婭枝驚愕道,取拖鞋的手就停滯在了空中。

  盧定濤尚未開口,從臥房中出來相迎的夢姨已經緊緊攥住了婭枝的雙手,以急切的語氣向她傾訴:「他們說,你叔叔牽扯進了問題貸款案,上個月總部就來電話,我們陪著他趕去,一直調查到深更半夜,現在又要清查名下財產……」

  「對不起,上次對你隱瞞了些事情。」盧定濤先是平靜地對婭枝道歉,輕輕拍著母親的肩頭撫慰她道:「媽,你放心,爸不會出事的。」

  直到夢姨情緒稍安,被兩人送回房中休息,婭枝才坐回到沙發上,故意用冷笑般的口氣對盧定濤說:「我不意外。」

  盧定濤隱瞞她,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第二、第三回了。

  人稱是說謊的男人不可信,婭枝卻偏偏生不起盧定濤的氣來,她想,也許是盧定濤的邏輯性太強大了,他總能讓她心服口服,覺得他做得對、瞞得該。何嘗不該呢?她太笨了,知道得多了也只會徒徒地添亂,所以自始起就沒有和他信息對等的資格。

  婭枝想到孔夫子曾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

  但盧定濤不是聖人,向婭枝甚至算不得他的學生,他是她的貴人,是救助者和引導者,難免會自作主張,不會事無巨細地對她相告。

  可是反過來想,如果她是個聰明些的女人,盧定濤就更沒有告知她的必要了,或者說,連隱瞞的必要也沒有。那天她聯繫不上他的時候,她就該慮及他家中忽然罹遇急事的可能性,而不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後悔又害羞,幼稚地猜測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故意地擱下她的消息不理。

  從小到大,盧定濤之前什麼時候置她於不顧過?那分明是第一次。這是何等明顯的反常,卻被沉浸在自我情緒里的婭枝忽略了,那之後,盧定濤現身在黃河之畔,她手捧著玫瑰花沉浸在被表白的興奮里,從來沒有想到過,盧定濤離開總部第一個聯繫的人是她,從C區趕回來還顧不上休息,便前往約好的地方見她,只是生怕她不安心。

  比起被盧定濤隱瞞,婭枝更在意他們一家是否平安,她換了稍稍嚴肅的神情問:「叔叔和阿姨,不會有什麼事吧?」

  「不會,我父親並非那樣的人。」盧定濤冷靜而肯定。

  「我不是不相信叔叔,」婭枝輕輕地脫口道:「但身居高位的人,有時身不由己。」

  盧定濤並沒有因婭枝對父親稍有冒犯的言論而生氣,他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望著婭枝的雙眸:「我告訴你一個故事,你就明白了。」

  「在你讀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我父親將我叫到房間,我以為他要說什麼重大的事情,他卻很有經驗似的告訴我,十幾歲的孩子總有些奇怪的心理變化,會自發地跟風排斥某個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的對象,實質上,只是見弱欺弱罷了。」

  那時的少年盧定濤,起初並不明白父親想教育些什麼,盧爸爸卻接著說了下去,他說,別看男孩子會拉幫結派地打架鬥毆,女孩子之間也存在暗地裡的爭鬥,他又說,那些傷害就像威力不可估量的水下暗流,會給受害者留下一生不滅的痛。

  「您又沒當過女孩子,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當時的盧定濤聽罷,禁不住笑了。

  盧爸爸也慈和地望著兒子微笑:「我雖然歲數大了,卻也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

  盧爸爸說,少年時的他置身事外,沒有為弱者挺身而出,如今為人父母了才明白,一個哪怕在學校里受盡委屈的女孩,在家中也是父親和母親的掌中珍寶。人云亦云實在可畏,誰都覺得蒼蠅不叮無縫蛋、誰都相信排斥的人一定自身有問題,可是大多數時候,被孤立者是無辜的,唯一的罪過,只是不懂的找一個為她撐腰的人。

  盧定濤便明白了,父親是要他關照剛剛進入初中的婭枝。他自幼便知向盧兩家的交情,父親總是對母子倆念叨,說婭枝雖然性格特別了一些,其實是個很好的女孩。

  盧爸爸曾說,婭枝是向爸爸和向媽媽的唯一念想了。盧定濤聽在耳中,也記在心裡,他遵照爸爸的叮囑,耐心地對待曾經惹他大怒的婭枝,用他自己的方式指引、幫助著這個因被過度溺愛而變得遲鈍又敏感的女孩。

  盧定濤起初不理解父親關於校園欺凌的判斷,但他還是接受了父親的主意,有意地出現在婭枝的同學們面前,他料到婭枝會逃避演講,便故意拖延到上課鈴打響,才當著全班的面闖進教室,他每天將婭枝送到初中部的樓下,看著她安全地進了教室才抬步離開,他知道教室里的所有人也在看著他。

  後來,盧定濤聽說了阿三讀書時的故事,才知道父親絕不是危言聳聽。既然盧爸爸這樣要求他了,那他就有這麼做的原因,婭枝需要保護,需要鼓勵,也需要撐腰,儘管她嘴硬又脾氣臭,彆扭得好像一根麻花。

  「我至今沒有問過,這些年究竟有沒有幫助到你。」盧定濤望著她笑道:「因為我知道,你不管心裡怎麼想,嘴上都會倔強地說『沒有』。」

  「就像那天說不喜歡我一樣,堅決得毫不留情。」盧定濤抑揄地補充。

  婭枝卻沒有笑,而是墜入思緒中——她,果真是如此彆扭難懂的人嗎?

  婭枝不知道盧爸爸是如何得知自己在學校的情況的。初中時的她是班裡最模樣漂亮的女孩子,按理應該有許多人愛慕,向媽媽又很愛乾淨,所以婭枝的袖口與領口總是雪白的,熨得平平整整,襯托著一雙素手和纖白的脖頸。

  可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之間總有些奇怪的效應,比如和她擦肩而過時,同學們總會撣撣衣袖,毫不客氣地露出嫌惡的神情,仿佛碰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孤立」行為只是一種簡單的效仿罷了,歸根結底,這種效應的形成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孩的功勞,男孩起初大張旗鼓地喜歡著婭枝,也許是婭枝的不理睬傷了他的自尊,青春期懵懂的情緒走向另一個極端。

  他討厭她,學生們就都莫名其妙地將她孤立。

  「貼心」的老師偏偏將兩人安排為同桌,一次婭枝與後桌聊天時,將手扶在了男孩的桌上,男孩回來後一言不發,直待第二節上課時,當著老師和所有同學的面用力擦拭本來就一塵不染的桌子。

  婭枝掏出精巧的紙巾,「我幫你。」

  她說著,不由分說地將男孩的整個桌子「擦」了一遍,文具和書本如同松果墜落大地,驚動全班的震響掩藏了婭枝的憤恨。沒有人注意到,趁著擦桌,她賭氣地有意用手背蹭那桌子,一寸也不放過,蹭得素白手背泛紅,隱隱作痛,一雙如水的眸泛著淚花。

  是盧定濤的出現,改變了困境。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