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拭血
2024-10-02 18:43:54
作者: 李依咪
婭枝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不僅僅是因為那些人破壞電路的惡意,更是因為手機屏幕發出的微光將電線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而那面牆上塗滿了粘稠的、尚未乾透的東西。
像鮮血與腐肉的混合物。
婭枝湊得近了些,頓時被一股惡臭熏得頭暈目眩,伸出的手未及縮回,已經粘上了某種觸感冰滑的東西。
她來不及思索便用二指將手邊最近的物體夾起,那東西有一種薄而脆的質感,上面附著黏糊糊的膜狀物,她又拿手機去照,才看清那是一塊破碎的雞蛋殼,而它,不過是地面上那一堆散發著惡臭的穢物當中的一件。
婭枝皺起眉後退兩步,感覺胃裡翻江倒海,幾欲乾嘔。手機的燈光從一點擴大為一片光圈,讓婭枝看清了那面牆上的東西——紅色的油漆混合著透明卻渾濁的雞蛋清,寫的字是「殺人償命」。
「殺」字的上面是個同樣鮮紅的「夫」字,婭枝琢磨著這個「夫」在此究竟作何意義,於是移動光源向右照去,後面跟著的卻是「經地義」三個猙獰大字。
婭枝便明白了,那「天經地義」上面多出的那道筆直的豎,是從上面一層留下來的油漆痕跡。她透過層層迴轉的樓梯向上張望,只看了一眼便覺一陣眩暈,只好低下頭緊緊扶著欄杆,強迫自己回過神來。
婭枝在一樓,距離盧定濤家尚有許多層,而一樓往上直至頂層的樓梯間牆壁,通通都呈現出不祥的鮮紅色。
這棟樓在淌血,它已經被傷得支離破碎了。
婭枝一層層地攀上去,每一戶的人家的門都緊緊地關閉著,像幾十隻不願直視世間慘案的眼,唯有盧定濤家的門敞開著,裡面破碎得像廢棄的廠房,房間內外的牆上同樣寫滿了諸如「殺人禽獸死全家」的紅油漆字。
原來,這裡才是血色瀑布的源頭啊,那些紅字實在太多了,它們被潑灑遍了整個屋內的每一寸牆面和地板,又蔓延到樓道里。婭枝追隨著它們的鬼影,趴在窗台上向下望,發現這些詛咒不僅在樓宇內部盤旋,還稀稀落落地流淌出了幾個字,在門洞正外面的水泥地上。
婭枝一語不發地進屋,順手拉上了那扇已被破壞了鎖頭的門。她打開了屋內所有的燈,讓它們照亮這狼藉的一切。她時而俯身,時而踮腳,查看那些敞開著的抽屜和箱櫃,卻發現它們都已空空如也。
終於,婭枝在花盆之下的地盤裡,找到了一把養花用的小鐵鏟,她拿起鐵鏟,又在它的下面發現了一個做工精巧的ZIPPO打火機。
婭枝站起身,望著那棵紮根在已經龜裂的土壤中的植物,她想起自己家中幾經枯榮的發財樹和散尾竹,便又聯想到了人。
他們這些受囿於過去的人啊,不都像面前這棵生得旺、長得野的植物嗎?每個人分明都在頑強地謀求生存,彼此之間,卻又無法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共鳴,因為每個人的所受的苦難都是一盆獨一無二的干土啊!受困的植物不能成林成森,土壤的酸鹼乾濕唯有自己心知,遭難的人類,也是這般孤獨。
他,可聽得見她的心聲?
婭枝握著鐵鏟,去削那最顯眼的一處油漆字,她起初是一片一片地削,後來,就成了發瘋般的剮蹭。
婭枝白皙柔嫩的手指被鏟柄弄得通紅,淚水,緊跟著噴涌而出。
身後有窸窣聲傳來,婭枝轉過身,用鏟尖對著門口的黑暗處,握著鏟柄的兩隻手交疊著,仍然失控地抖個不停。
「別過來。」婭枝喊出的聲音像是嗚咽。
是用油漆寫下這些咒語的人,是剪斷那根電線的人,還是砸毀了這許多家具、留下一地的碎玻璃渣後揚長而去的人?那人,為何深夜還要來此?將會對她做什麼?
婭枝緊張地胡思亂想,騰出一隻手四處摸索,她沒有找到不知被放在何處的手機,卻摸到了那個鑲著黑鋯石的男士打火機。
她慌不擇路地燃亮了它,用搖曳的火苗和鐵鏟同時對著門口,她退無可退,於是一步步地向那邊走去,只聽見那暗處的人驚慌地喊道:「把打火機放下!」
「你,是什麼人!」婭枝依然舉著那枚蠶豆大小的火光,用近乎崩潰的聲音的喊叫。
「向婭枝,是我。」那人的聲音莫名地耳熟,與此同時,婭枝聽到什麼重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
趁著她出神之際,來人忽然上前幾步,迅速地奪過她手裡的打火機,並按下了身側那個被婭枝忽略了的電燈開關。
婭枝看清了他的模樣,鐵鏟隨即脫手,直直地墜落在地面上的一個抱枕中央。
「阿三,怎麼是你?」
阿三俯身拾起鐵鏟,卻沒有將它抵還給婭枝,而是將他帶來的那桶重東西移到牆壁前,又解下纏繞在桶把手上的抹布,這才掀開桶蓋。
阿三用抹布輕輕一揩,碩大的紅字竟被磨去了稜角,融化成了一團粉紅色的霧。阿三將抹布對摺,轉頭問婭枝:「你有沒有找見,水盆之類的東西?」
婭枝怔了怔,搖搖頭又慌忙點頭。從進門到現在,她只顧著鏟油漆,並沒有注意屋內的其他物品,但她太熟悉盧定濤家的格局了,找出一個能用的容器並非難事。
婭枝打了一盆水,阿三淘洗了抹布,這才開口向婭枝解釋原委,口氣平淡得好像只是在介紹一個常識。
「油漆的主要成分,是有機物,而汽油的成分中,含有與它很像的化學基團。用汽油清洗油漆,依據的是化學中的相似相容原理。」
阿三停下手中的活,對瞪大眼睛的婭枝微微一笑:「這是盧定濤告訴我的。」
兩個人都不再言語了,他們一起將最顯眼的一塊牆壁擦拭乾淨,又清除了門口和這一層樓道內的紅字,屋裡的油漆卻太多了,擦到第一間臥室時,兩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盡。
「休息一會吧。」婭枝用力地擰抹布,將一盆清水染得通紅。
阿三俯身端起那盆鮮紅的水,婭枝聽見他將水倒進馬桶的聲音。阿三返回臥室,背靠著牆壁屈膝坐下,又隨手拿起一件衣物,鋪在他身側的地板上。
兩個年輕人並肩坐在一片鮮紅的房間裡,直到暮雲壓日,天色漆黑。
「你,為什麼來?」婭枝問。
「那年我被誣陷成性侵殺人犯,門上也被寫滿了字。很多人看到那些紅字像是見了鬼一樣,遠遠地繞著走。」
阿三描述那些躲避者的神態時,嘴角竟帶著笑意,婭枝注視著他的神情:「你不生氣?」
「人之常情嘛。」阿三爽朗一笑,又說:「盧定濤拉著你,也匆匆忙忙地躲著我走。我起初在心裡小瞧他,笑他是個書呆子、懦夫,沒想到他從家裡提了一桶汽油回來,不經我同意就往我的門上潑,潑完了,還要假正經地教育我化學知識。」
婭枝從未聽盧定濤說起過這一節故事,她不禁被勾起了興趣:「然後呢?」
「那小子弱不禁風,被我一推就倒了。」阿三做了個推掌的姿勢,也許是沉浸在回憶當中,說話的口氣愈來愈接近當年的街頭混混:「他居然挺硬氣,明明狠跌了一跤,還要衝著我笑,你說氣人不氣人?」
「嗯,夠氣人。」婭枝不禁想像著那情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輪到你了,」阿三忽然不再講下去,而是問情緒稍稍緩和的婭枝:「你,又為什麼來?」
「你知道的。」婭枝忽然有些惱怒,她的困擾分明就擺在那裡——盧定濤是她的貴人,盧家卻又是她們家的仇家,她從未想過這樣的狗血矛盾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命運給予所有人繁複的繩結,交給她的卻是無解的莫比烏斯環,要麼斷,要麼亂,她沒有其他選擇。
「為了盧定濤,我知道。」阿三並不因她的迴避而惱怒,語氣平靜如常:「但,為什麼是今天?」
「我不知道。」婭枝搖頭,她只不過是看到了一條消息,因為那條消息而翻閱了一份報紙,又因為那份報紙而得知了明天開庭的訊息。那訊息帶給她異樣的感覺,她是在那感覺的驅使下來到這裡的。正如那一天在樓道里,她想要再看一眼姜叔的傷疤一樣,今天的她亦是莫名地想要來到這裡,她要擦去所有的紅色詛咒迎接她回來——她的心不服輸地想要找到他,而她的潛意識卻在不斷地提醒,這或許,是她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有一種感覺,再不來,我就沒有機會了。」婭枝垂首,低低地抽泣出聲:「阿三,我該怎麼辦?」
「我還沒有說完呢。」阿三輕聲地提醒她,語氣既像是打趣,又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安慰:「盧定濤不是非要擦我的門嗎?我當時性子沖,罵他多管閒事,你猜,他說了什麼?」
「我非管不可。」
不料阿三搖搖頭:「他說,這些字不屬於你。」
「不屬於你。」婭枝重複了一遍。
婭枝接過阿三遞來的紙巾,她用它擦乾了淚,又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她仍不知道阿三講這些事情的用意是什麼,可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開始抽搐,她身體裡最敏感的那些神經,已經捕捉到了一點點答案的影子。
「我小時候很老實,卻因為被誣陷而墮落。」阿三伸出手掌,一根根地掰下手指:「代入受過,四次,進派出所,五次,被開除七次,打群架無數次。」
「倒霉到後來啊,就算別人說我不算個混蛋,我自己都不信!」阿三將後腦枕在手臂上,自嘲地笑出了聲:「就因為我是個混蛋,也確實像個混蛋,那些是我乾的和不是我乾的的惡事,我就活該要通通承擔下來。」
「只有盧定濤堅持,那些紅字壓根就不屬於我,那怕被我撂倒了,他還是要倔。」
阿三不信,盧定濤就擦油漆給他看,結果,油漆還真被洗下來了,紅紅的痕跡從上面流下來,像血一樣。
「最後一個字被擦掉的那一刻,我對自己保證,再也不攬承不屬於自己的責任了。」
人,需要負責任,卻只應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如果承擔責任是勇敢,放下本不應負的重,又何嘗不是可貴的氣魄?
阿三替別人承擔過太多事了,從十四歲起,他被誣陷,被嫁禍,被利用,為那些傷害他的人搭上學業、前途,甚至愛情……負責到後面,他都覺得理所當然了,別人惹了禍,他攬在自己身上也不以為意,他覺得,已經這麼多次了,多那麼一回也無所謂。
是盧定濤教會了他放下,教會了他如何愛自己。
阿三自知無法解救盧定濤於困境,但他至少該替他擦一回油漆,讓他回到這間房子時,不用再反覆地看那些並不屬於他的罪孽。
阿三說,他這樣的人,原本一塌糊塗的人,如今不也走入正軌了嗎,更何況盧定濤是那麼完美的一個好人。
「上一代人的責任,不該由下一代來承擔,這是簡單不過的道理。盧定濤他,只是一時糊塗了而已,」阿三輕拍婭枝的肩膀:「就連糊塗,也是因為太愛你。」
「你走吧。」婭枝心情複雜得像一團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裡不安全。」
「求求你。」
「好。」阿三抽身站起,不忘順手拾走那個打火機。
行至門口,他背對著婭枝說:「你的預感可能是對的。」
「你說什麼?」婭枝看不見阿三的表情,她焦急地坐直了身子:「如果,他一直糊塗下去呢?」
阿三抬起併攏四指的右手,耍酷似的微微偏頭:「明天開庭,他今天一定會回來。我去幫你找到他。」
——
雨夜的車站泥濘不已,盧定濤踏上一塊翻漿的地磚,水珠便一躍而起地濺在他的褲腳上。
他低頭查看,微微地皺了皺眉,再抬頭時,一輛摩托車正好流暢地調過頭,停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