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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火光

2024-10-02 18:43:58 作者: 李依咪

  騎手摘下頭盔,暗紅色的髮絲便垂落在瘦削麵頰的兩側,他用力地甩落頭盔上的水珠,又不拘小節地拿袖口擦拭了兩下,伸臂將它遞給盧定濤:「上車,我送你回去。」

  「阿三,」盧定濤沒有接頭盔,也沒有挪動腳步,靜靜地撐著傘站在四面積水的路上:「我不用回什麼地方去。」

  那柄傘很大,是常見的黑色商務款式,傘面的陰影遮擋住了盧定濤鼻樑以上的面頰,阿三隻看得到他微微勾起的嘴角,聽到他以冷淡的口氣說:「你好像很有把握,我會出現在這裡。」

  儘管那惻惻的夜雨已經下得小了,沒有了頭盔的遮擋,阿三的頭髮和衣領還是被打得潮濕,但阿三對此混不在意,他只是抬手抹去了臉上的水珠,隨性地對盧定濤咧嘴一笑:「我還就是知道。」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盧定濤終於挪動腳步,伸臂讓那柄大傘也遮住淋雨的阿三。

  阿三低頭不答,他將身體倚靠在摩托車上,將雙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裡,嘲諷一般地低笑出了聲。笑罷了,他才抬起頭,將一縷鏽紅色的髮絲甩至耳後,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樣立方體形狀的東西。那似乎是一個扁方的金屬盒子,呈幽幽的深黑色,在車站的昏黃盧定下反射著灰褐的冷光。

  阿三嘲諷似的把玩著那東西,忽然間「嗒」地一聲,他手中便多了一枚火苗,那抹弱小而亮眼的暖黃色不安地搖曳著,在飀風微雨里勉勵保持著向上延伸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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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裡,總共有幾個打火機?」阿三畢竟從容不迫,他持著那做工精巧的打火機,順便為自己點上一支煙,這才將火焰熄滅,把那像盒子一樣的精巧打火機遞還給盧定濤。

  「不清楚,家中吸菸的人不是我。」

  疏風將雨掃得斜亂,也吹得那傘偏移了位置,阿三便看清了盧定濤微微皺著的眉骨。盧定濤正打量著手中鑲寶石的重工打火機,似乎也覺得它很是眼熟,卻仍然猜不透阿三的真正用意。

  「你家裡亂得很,我早就想點根煙了,但是只找到了這一個。」阿三跨上摩托車,技巧嫻熟地掉過頭,依舊停在盧定濤面前,只不過方向成了背對著他。阿三吸了一口香菸,又道:「我不知道有沒有其他的。不過,我去的時候向婭枝也在,她現在還獨自坐在全是油漆的房子裡。」

  「你說向婭枝她,在我家?」盧定濤不由得抬高了聲音,神色微變。

  「對了,還有很多汽油。」阿三沒有回頭,只是揮手示意盧定濤上車。

  「你知道危險,還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盧定濤猛然揮拳擊向阿三的左肩,阿三卻像是後背上長了眼睛一般,靈敏得讓人佩服,他的右手反應極快地抬起,利落地越過肩膀格擋,竟然後發制人、準確地扣住了盧定濤的腕。

  盧定濤也不抽回受制的手臂,他狠狠地將傘拋到一邊,就那樣俯著身子怒瞪著摩托車上的人,氣得咬牙切齒:「你還敢給她汽油,你還敢威脅我!如果真的出什麼事了,你擔負得起嗎?」

  「兄弟,我勸了半個晚上了。」阿三依舊是那漫不經心的態度:「她不肯走,我能有什麼辦法?」

  「你答應過替我照看她,就得有辦法!」

  「她偏要一個人待著,」阿三察覺到盧定濤的態度鬆動了,心中暗祝勢在必得,於是順勢撒了個謊:「她說,不見到你她就不走。」

  盧定濤深吸一口氣,情緒激動的臉色漸漸回歸了平靜,他沉默了幾秒鐘,伸手拿起摩托車後蓋上的頭盔。

  阿三發動了車子,等到速度提得快了,這才開口向身後的乘客道歉:「你不必著急,我勸過了她才來這裡的,其實,不會出事。」

  已經上了「賊車」的盧定濤淡淡地嘆道:「無賴行徑,我早該料到的。」

  盧定濤的「料到」,有一語雙關的用意。一者,他該料到阿三深夜冒雨來此,除了勸他去見婭枝,還能有什麼其他目的?二者,他更該料到,阿三絕不會置朋友於危險之中而不顧,盧定濤自以為深知阿三為人,卻犯了自己最忌諱的衝動發怒之過。

  盧定濤不知道阿三是用什麼方法勸說婭枝、讓她放棄了極端念頭的,但找回理智的他十分確定,只要阿三親口說了「不會出事」,婭枝就一定安然無恙。

  可他,剛才為何亂了陣腳?或許是這幾日太過疲累,明天的開庭又讓他情緒變動,無法保持理性了罷。

  「可你,還不是沒料到。」阿三耿直地說出了盧定濤正在思量的事情。

  盧定濤騙不了自己,其實,無論多麼完美的解釋,都只是掩飾罷了,他不可能違背自然規律,讓已經存在的事物堙滅。正如感情只能被創生,被放棄,卻永遠不可能被毀滅,即便盧定濤不承認自己對婭枝的惓惓深情,他依舊會為她而焦急、憤怒和懊悔,他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任何聰明人。

  盧定濤知道阿三對此心知肚明,索性不再計較於此節,轉而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和暢告訴我的。」阿三坦然承認,語氣里有掩藏不住的驕傲。

  「她知道我會在凌晨一點二十分左右,出現在市北車站?」盧定濤感到驚奇。

  「不,她只是知道,你必須要趕回來出席審判。」阿三傾斜車身,飛快地拐入一個巷道:「你是盧傑的辯護人,對不對?」

  像明芳一樣,阿三也曾拜託過盧定濤,請求他替自己向盧傑證實一件事。阿三說,那個初中女孩的死是他多年來解不開也擲不去的心結,如今公安部門高層被揭露出巨大內幕,他疑心那個女孩的案子背後也有尚未揭曉的秘密。

  他,始終不相信那樣純善的天使,會無端地死於非命。

  後來,盧定濤聯絡阿三,告訴他那個女孩的死,的確是一樁單獨的性侵殺人事件。因為,盧傑信誓旦旦地稱,自1992年的婭葉之後,他便專注於工作和慈善,不曾再作案,也減少了和官員同夥的聯絡,阿三的朋友之死,的確與他無關。

  阿三將這結果告訴了和暢,和暢有些悵然:「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學了法律之後,我才明白人間的變故太多了,多得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有人成功地攀上珠峰,有人數十次翼服滑行,卻也有人因平地摔倒而半身不遂,有人在買菜回家的路上被雷電擊中……憨厚老實的菜農有可能在某一天脾氣火爆,舉刀砍傷和他發生口角的顧客,醉成一灘泥的流浪漢也可能忽然躍起,傷害路過那裡的晚歸女子。

  每當這些關乎人性的大新聞發生時,人們便希望世界果真有「輪迴報應」的規則,信佛的好人堅信《玉曆寶鈔》里的地獄刑罰是真的,或許是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說服自己,繼續仁善地度過餘生罷。

  做旁觀者的時候,人總是以為災難離自己很遠,真正地置身於意外當中了,又會茫然不解地環顧周遭——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和暢又說,按照現有法律,在任何刑事案件開庭之前,家屬或者朋友都不能會見被收押的犯罪嫌疑人,除非,是以辯護人的身份。

  阿三愕然,盧定濤從未提及過此事。

  盧定濤曾說,他必須要見盧傑一面,他可以忍耐,可以等到判決之後,但那些在心頭密布的疑雲不能等待,它們需要被清除,只有聽盧傑親口說清楚當年的事實,盧定濤才可能理清楚自己的思緒。

  阿三難以想像,為了與父親對話,而選擇成為眾矢之的、要為一個和他有血緣關係的殺人惡魔出庭辯護的盧定濤,在這段時間裡承擔著何等沉重的心理壓力!

  阿三是盧定濤的朋友中,唯一知道他新的住處地址的人。

  當時,盧定濤用公共電話聯繫阿三,將父親所述轉告給他。就在盧定濤將要掛斷時,阿三忽然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究竟去了哪裡?」

  「阿三,連你也要為難我?」公共電話太老舊了,那邊傳來的聲音時斷時續,其音色較之人聲,更像是機器發出的電流鈍響。

  「總得有一個人知道吧?」阿三忍不住衝著某個固執的人抱怨:「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我決不會透露給其他人,你知道的。」

  「好,我信你。」於是盧定濤將新的地址交給阿三,他又懇求阿三:「你如果方便,請替我關照婭枝,多勸她放下。」

  「照顧朋友,必須的。」阿三爽快地應承了前半個要求,至於「勸婭枝放下」這個任務,直性子的阿三連自個都勸不服,自然不願行唯心之事,便將它糊弄了過去。

  辯護人,必須出庭。此次審判的公眾關注度極高,出於輿論壓力方面的顧慮,盧定濤絕不會提前回到L市,更可能選擇連夜趕到,而從他和母親居住的地方到L市的車次數目寥寥,到站時間在傍晚到凌晨之間的,就只有這趟短暫停靠老舊北站的慢車了。

  「你不做偵探,可惜了。」盧定濤聽完前因後果,微微一笑,口氣有些悵然:「你說,六個小時後將要出庭的辯護人,私下會見受害人家屬,合適嗎?」

  車輪翻越過減速帶,橡膠與鐵片摩擦著,發出刺耳的振動音,蓋住了盧定濤的說話聲。阿三停穩了車子,大聲地問:「你剛才說什麼?」

  盧定濤不再回答,他抬頭望向某一扇亮著昏黃燈光的窗,一時間覺得百感交集。那裡,是他曾經的家,他的父母幾個月前居住的地方。才搬離了不久,他就已經憶不起房間的樣子了,那棵植物被擺在陽台還客廳?媽媽通常放抽紙的地方,是玄關上面的抽屜還是鞋櫃旁的收納箱?

  盧定濤緩緩地閉上眼,神思已經穿越時光,回到了事發之前的家門口,回憶中的自己還是在銀行任職時意氣風發的樣子,他一步一步地攀上階梯,驚醒一層層樓梯間裡的聲控燈,掃視過雪白的牆壁,檢查門外電錶里的餘量,最後用鑰匙打開氣派的木門,踏進寬敞而溫馨的家裡……

  盧定濤睜開眼,直視前方黑漆漆的門洞,他打開手機照亮腳下,同時淡淡地對阿三說:「裡面,已經很不像樣了吧。」

  他看過那張刊登著犯人住處照片的報紙,對樓道和家中的狼藉程度已有一些心理準備,報紙上的照片雖是黑白色的,卻依舊極富衝擊力,盧定濤嘗試過憑藉大腦將那些深色代換成文字里所描述的鮮紅,想像著那種烈紅與灰暗的對比,該呈現出怎樣駭人的視覺效果。

  「是挺不像樣的。」阿三隨口答道:「反正,肯定比我當年那個破門可惜。」

  「你那門能值幾個錢?」盧定濤不禁出言嘲諷。

  「不值錢,糟蹋就糟蹋了。」阿三抑揄起盧定濤來:「你這好事者,非要強行給我擦了。害得我欠了你的人情,現在倒好,足足付出了你當時幾十倍的勞動。」

  阿三所言並不誇張,當年阿三門上那幾個紅字,與今天這淌了一整棟樓的、不要錢似的油漆相對比,簡直就是高利貸債主手裡放出的小小本金,和本金經過利滾利之後,搖身變成的巨大負債。

  「確實,不止幾十倍。」盧定濤踏入門洞,被那股惡臭刺激得掩鼻皺眉。

  觸目驚心,盧定濤搜遍腦海,也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眼前的景象。

  「禽獸」、「惡種」、「死全家」、「斷子絕孫」……盧定濤打開手機自帶的照明功能,掃視過這些寄託著書寫者憤恨情緒的字詞,他的手微微抖動,牆上的光斑便在那些醜陋的疤上劇烈地游弋。

  他走著,照著,看著,卻沒有在任何一層停留,他以平靜且恆定的頻率邁著腳步,徑直來到了家門口。

  盧定濤取出鑰匙,才發覺那門雖然關著,把手下卻只有一個漆黑的空洞,鎖頭已經不翼而飛了。

  這種荒誕且粗暴的狀況,讓從小受文雅教育的盧定濤怔了怔,他隨即抬手輕輕敲了兩下門,低啞著嗓子喊:「婭枝,是我,盧定濤。」

  盧定濤慢慢地推開門,他一邊呼喚著婭枝,一邊抬步入內。阿三心下暗自愧疚著,盧定濤的心思畢竟縝密細緻,他自己則太莽撞了,當時拎著汽油桶就闖了進去,害得孤身一人的婭枝受驚害怕。

  阿三想,除了盧定濤,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更懂得照顧向婭枝。

  他對她而言,無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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