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重逢
2024-10-02 18:44:02
作者: 李依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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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太瘮人了,還是回去吧。」
「媽媽,我沒事,只是想一個人待一會。」
阿三走後,向媽媽和向爸爸終於找到了婭枝,他們推開臥房的門進來時,婭枝背靠在紅跡猶在的牆壁上,手臂緊緊地環抱著雙腿,已經側枕著自己的雙膝睡著了。
被向媽媽輕輕推醒的時候,婭枝的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她分明是知道自己為何而笑著的,卻又怎麼都想不起剛才那個夢的內容,那個美好的幻境像一條光溜溜的泥鰍,被掬在一汪清亮的水裡,她受到驚動稍一顫抖,它就從她指頭縫裡溜走了。
直到向媽媽連聲勸她回去,婭枝才回過神來,她環顧四周,想起自己身在盧定濤的家中,她是來替他清除這些可怕的咒語的,她想讓不知何時會回來的他看到一個乾乾淨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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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布,抹布呢?」想到這裡,婭枝起身去尋找工具,卻被滿面憂色的向媽媽拉住了手腕。
「我不能走,」婭枝被拉得清醒了些,她癱坐在地,喃喃道:「我在等人。」
泥鰍晃了晃它的尾巴,又消失在濁泥中,但婭枝捕捉到了它的影子——那個夢裡,她等到了某個人。
她依稀憶得起那種失而復得的興奮,因為美夢,她微笑著甦醒在一片狼籍的房間內,她不肯離開這媽媽口中「瘮人」的地方,她還想再沉浸哪怕一小會——這裡有她美妙的希望,而有希望的地方,便是天堂。
「婭枝啊,」向爸爸上前勸說:「爸實話告訴你,明天開庭盧定濤也去,就算你要見他、要勸他回心轉意,也可以等到審判結束再說啊。」
婭枝卻不住地搖頭,如果真的是這樣,她就更不能走了。
「我必須在開庭之前見到他。」婭枝賭了一口氣,心裡卻如鏡面一般清明——過了今夜,當天色蒙蒙亮,當太陽牽引光明,當法院的鐘聲響起,一切就徹底不一樣了……上了那法庭,她就永遠是受害人家屬,他就成了兇手的辯護人。錯過了當下,她就再也沒機會了。
「你們不要騙我,我和他,是不是回不去了?」婭枝忽然將頭埋進媽媽的臂彎,啞著嗓子哭出了聲。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父母輕拍著女兒的身體,好像在哄哭鬧的嬰孩,兩個人不住地念叨著寬慰的話,卻也都沒有回答婭枝的問題。
是不是,回不去了?婭枝的父親和母親都無法回答。過往與未來是未知的無底黑洞,人人都要心驚膽戰地去看,卻也都看不見答案。
可盧定濤聽到了她的問題。
彼時的他站在玄關下,掃視著一地的破磚與碎瓦,他抬頭去看那被清理了一半的牆壁,不由得拿手機照明的手去扶額頭。
手機的光源便轉了方向,身後的阿三被強光刺得別過臉去,還不忘打趣道:「很感動,是不是?」
盧定濤聽見里側房間的窸窣聲,想到阿三說婭枝還在他家裡,幾欲立刻衝進去,屋內的對話卻令他原地止住了腳步。
有其他人在。
盧定濤隨即料到婭枝的父母也在屋內,他壓抑住複雜的心情,小心權衡著。向爸爸和向媽媽是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從前的盧定濤敬重他們的善良與淡泊,因而憤慨上天總是將不幸降至最無辜的人身上,而現在,二十年懸案的偵破撕開了令人窒息的現實——這對善良夫婦的苦難、婭枝的不幸,還有許許多多與舊案相關的平凡人的困境,皆是因盧家而起。
被害人家屬也有權旁聽審判,自願出席。
盧定濤抬臂轉腕,手錶的指針恰好在底部偏左的位置重合。
六點三十五分,距離開庭還有不足兩個半小時,如果盧定濤現在轉身下樓、在十分鐘內攔下一輛計程車,時間剛剛足夠他趕到法院。
但盧定濤還在猶豫,他知道自己轉身離去意味著什麼,他與婭枝一家可能會在法庭上相見。他有些躊躇無措,理性,要求他放棄這最後一次機會,從今往後,他就是殺人犯的兒子,是和他們站在對立面的人,不再能以她的童年鄰居「盧哥哥」的身份敲開她家的門,不再能毫不客氣地吃她家的梨,不再能以在同一單位工作為由「順便」地看她個夠,也不再能,以愛人之名理所應當地接受她的吻和深情。
可比心底更深的地方,卻有另外一種聲音,它比盧定濤更自私霸道,比他還不甘心。
「別看我,我沒有打算勸你。」阿三退步坐在一張轉椅上,轉過身去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嘖嘖,你不知道沒擦的時候有多髒,我頭一回覺得打掃衛生這麼累人。」
「我並沒有讓你干。」盧定濤談談地道,語氣中有一絲煩躁之意。
「那我是白操心了。」阿三抬腿踩在扶手上:「如果你認為它們就該在這裡,所以一百年都用不著擦的話,那就收下吧。」
「髒話不是好東西,沒人會跟你搶,」阿三挑釁般地用光照那些剩下的字:「我看看這寫的都是些什麼……」
「阿三。」盧定濤沉下聲打斷道,他有些不悅,卻並沒有被激怒,反而被驚醒了——曾經勸告別人「這些字不屬於你」的他,真正遇到了類似的處境,反倒自己把自己代入到那些言論中、代入到「該死的殺人犯的兒子」的身份里去了。
「你很不客氣。」盧定濤放緩了語氣,他知道阿三是對的,自己現在的思路又何異於將那些牆上的紅字全盤照收呢?也許,他只是自己把自己當成了罪人,婭枝依然將他視為愛人,阿三依舊將他當作朋友,通情達理向媽媽和向爸爸也絕不會遷怒於他,在這對夫婦的眼中,他還是那個懂事的盧家兒子、總是照顧他們家婭枝的人。
至少房間裡的五個人當中,除盧定濤在外,餘下四人皆是清醒的。但盧定濤彷徨,自有他彷徨的緣故,房間內是如此,一旦出了這房間,外面又是怎樣一番光景?街道、報紙、法庭……其他的人會怎樣看待他和婭枝之間怪異的關係?如果他因為父親而承擔這些看法都是不合理,自幼敏感又嬌縱的她,因為他而承受無端的苛責,又算是什麼呢?
盧定濤又看了一眼手錶,同時聽見婭枝的聲音:「看來,他不會來了。」
她又說:「結束了。」
婭枝的聲音很平,卻並非冷靜釋然的那種平,而是像一個從舞台一邊移動到另一邊的木偶,有手有足,卻無法靠它們使上力氣,唯有被細繩牽拉著,平平地移動。
好像,在剎那之間,被指向七點鐘的時鐘抽去了靈魂。
盧定濤終於出現在婭枝面前,他說出第一句話:「對不起。」
婭枝望著面前的人,難以置信地左右轉頭,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目光這才轉回到盧定濤的臉上。
嘴角牽動嘴唇,嘴唇又呼應著眼睛,婭枝笑了,發光的眼裡卻流下淚來。
「這麼長時間了,」坐在地板上的她向他伸出手:「這是你對我說的,第一句真心的話,是不是?」
她又說:「其他的都是騙我的,故意氣我的,還有嚇唬人的,我知道。」
盧定濤回過神時,婭枝已經身在他懷中了,他看不到自己的雙手,卻感覺得到它們竟然不受控制地將她擁緊了,每一個指節,都在微微地抖。
盧定濤連忙鬆手,婭枝卻依然要把眼淚往他領口上蹭,原本白且平整的白襯衫被她粘著油漆的手抓過的地方,留下了許多皺巴巴的紅掌印。向媽媽忍不住出言提醒:「婭枝。」
盧定濤握住婭枝的手,順勢一牽便拉著嬌小的女子轉過了身,老實地和他並肩站著了。盧定濤歉意地朝向媽媽和向爸爸那邊看去,點頭向長輩們問好:「叔叔,阿姨。」
「婭枝,一直在等你。」看到女兒喜笑顏開的樣子,向爸爸也不再能繃得住臉,他微笑著,出言解圍。
鐘錶指向八點整,距離開庭還有一小時。
「來不及了,」盧定濤整理外套,讓西服的衣襟遮擋住被弄髒了的襯衫:「我們一起走,或許趕得上。」
「你不能缺席,先走吧。」向爸爸看著盧定濤,拒絕了他的提議,又補充道:「我們只是旁聽,可以棄權。」
「您……」盧定濤望著婭枝的父母,欲說些什麼,卻最終將許多話咽回了喉嚨之底:「我先走了。」
能夠被他們寬容相待,對盧定濤而言已是太夠。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再對婭枝承諾任何事,都像是在向她的父母要求相應的承諾——要求他們把女兒交給自己,要求他們完全原諒他,要求他們像對待曾經那個鄰家少年那樣待他。
簡直,得存進尺得可笑!盧定濤想,婭枝的父親主動地避免了與他在法庭上相見,就已經表明了立場。在大度的長輩們面前,他尚無資格掙扎,也無辦法掙扎。
「定濤啊,」向媽媽忽然叫住盧定濤,她緩緩地說:「你先去,我們等你。」
「什麼?」婭枝一時沒有聽明白。
「我們正好把這裡收拾一下。」向媽媽俯下身找抹布,也就避開了盧定濤不可置信的眼神。
向爸爸沒有阻攔妻子,他回頭看著盧定濤:「另外,我們家,還是要隨時來啊。」
「好……」盧定濤艱澀地答應。
盧定濤轉身離去時,感到太陽穴處灼燒般地熱,抬手觸去,指尖所及是一片濕潤。
他的手指緩緩地向鼻樑兩側摸去,又引著兩隻手覆在臉頰上,盧定濤低下頭,停住了邁向路口的腳步,他驚異地意識到自己竟在流淚。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哭泣的,也不太清楚哭泣的緣由是什麼,是單純的悲傷,是欣慰,還是感激?
計程車離法院近了,盧定濤側身遠望這棟白色的建築,忽然覺得它也並沒有預想中那麼凝重。車行駛著,他望見許多身著正裝的人出出入入,又看見幾個保安模樣的人在勸說兩個穿白色文化衫的拉橫幅者。
情況比想像中好些,也許,從這裡到法庭的路上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盧定濤驚訝於自己的平靜,這是一次對整個L市都至關重要的審判,它將會毫不意外地判處盧傑以死刑,會成為各大報紙的首版頭條……但,事情太確定了,反而就不會激起相關者太大的心情變動,也許是因為已經見過父親一面的緣故,盧定濤知道盧傑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的父親早就帶著罪孽深重的心死了,留給世人的只是一個等他們收拾的軀殼而已。
盧定濤時而覺得,自己才是被執行死刑的那一個人,始終惶恐著,顧忌著,擔心著牽掛自己的其他人的安危,直到刑期將近了,才反而平靜從容。
以他此刻的心境,縱使法院門口站滿了示威遊行的人,哪怕那些人叫囂著要將他千刀萬剮,他也不怕了。他知道只要人活著,一件事的後面就會有另一件事,只要硬著頭皮過了這一關,矛盾到快要發瘋的他,和他的殺人犯父親,就能各自解脫了。
盧定濤閉目小憩,腦海中浮現出婭枝一家人的樣子。耳中迴旋著許多熟悉的人的聲音,它們交疊在一起,好似包括婭枝、向爸爸、向媽媽、阿三在內的許許多多的人站在某個很高、視野很開闊的地方,他們一齊對被落在下面、茫然無措的他喊著:「我們等你。」
還有人,在等他。
法槌的敲擊聲很有穿透力,刺入在場所有人的耳膜,許多靠著椅背的人不由得凜然坐直了。
法庭流程一項一項地進行下去,盧定濤冷靜地坐在席位上,他儘量將注意力集中在審判席上,餘光卻不由自主地向被告席飄去。
盧傑瘦了一些,樣貌卻沒有變化太多,唯有一雙光采不再的眼睛讓盧定濤覺得陌生。從到庭開始,盧傑沒有看過兒子哪怕一眼,也不回視旁聽席上受害人家屬們怨恨的目光。
他就那麼空洞地望著前方,輪到被告人回復了,才開口確認事實,語調也是呆滯的,整個人就像一棵由內而外被蛀空了、壞死了的枯樹。
審判長按照慣例問:「被告人盧傑,對於出庭人員是否申請迴避?」
一直紋絲不動的盧傑終於緩緩轉頭,他環視四周,將目光定格在盧定濤身上,僵死的面部肌肉呈現出微弱的表情來,那雙渾濁得無可救藥的眼裡,似乎強壓著無盡的複雜情感。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