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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告慰(全文完)

2024-10-02 18:44:06 作者: 李依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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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二零一七年秋,距離那次連環殺人案公開庭審,已經過去了半年。

  盧定濤是在事後流出的庭審記錄里,看到盧傑在法庭上的供詞的,那些記錄與盧傑親口對兒子所描述的事實基本一致。中級法院一審宣判,盧傑被判處死刑,盧傑當庭表示接受判決,不再上訴。

  那之後,盧定濤去獄中探視過父親幾次,盧傑卻都拒而不見,於是盧定濤不再強求,他托獄警送進去了一些生活用品,也沒有忘記帶上盧傑最愛的兩部書——一本是記錄孔夫子及其弟子言論的《論語》,另一部是記載魏晉名士談玄論法之事的《世說新語》。

  事件的熱度,消散得比盧定濤想像中更快。庭審是在初春三月進行的,就在宣判之後的四月底,我國的首艘國產航母下水,消息轟動了國內外,九月,「復興號」正式運行,又一輛中華長龍開始穿梭在京滬之間。

  國際上,難民問題再度引發了公眾討論的熱潮。曾經被西方世界授予一頂頂橄欖桂冠的女性政治家翁山蘇姬,因對待羅興亞難民問題的強硬態度,而在各方非議中跌落神壇。

  人的一生,不過是蜉蝣的一瞬,天地和萬物就這樣靜靜地觀望著快鏡頭一樣的滄桑變幻,而愚冥的人啊,總要將自己內心的崎嶇外化,以為世界的乾坤艮巽與震離坤兌,會因為某個個體的心緒而停止周轉。

  盧定濤和向婭枝最早走到了一起,事情並沒有像他們曾經預料的那樣步步惡化,上一代的恩怨,終究沒能阻擋兩個相愛的年輕人牽起彼此的手。

  盧定濤收到一家網際網路金融創業公司的邀請,對方誠懇求賢,希望他們能去位於南方某大都市的公司總部任職。

  向婭枝沒有過多地猶豫,她說:「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

  已經復婚的向爸爸和向媽媽聽聞了這個決定,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向媽媽望著不再年輕的學者丈夫,她笑了:「孩子,的確是鳥兒。」

  向爸爸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看妻子,又轉向女兒:「你放心去吧。爸爸媽媽不做皇帝,不會再用金籠子,傷害眷顧我們的美麗夜鶯。」

  婭枝辭職的那一天是禮拜五。同事們提議去KTV為她的「解脫」慶祝,到了約定的地點,婭枝才有些驚訝地發覺,自己這一年裡結識的好朋友竟然有如此之多。想到這兒,婭枝不由得拿起話筒,她向所有人坦白自己曾是個彆扭的孩子,她不肯上學,害怕上台演講,受同學孤立欺凌……

  有人善意地起鬨:「完全看不出來誒,婭枝明明就是超有能力的女強人好嗎?」

  婭枝笑了,她丟下話筒高高地舉起手掌,讓每個人都看清那道深長的紋路:「你們知道嗎,據說我,有貴人運。」

  「我的貴人陪伴我走過整個前半生,他改變了我,讓我有了更多的貴人,有了你們。」

  有人發問:「你的後半生呢,貴人去哪了?」

  又有人推搡前一個人「你怎麼聽不明白話呢?人家婭枝說的當然是盧經理了。」

  許多同事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們倆太肉麻了吧!」

  貴人助我前半生,我伴貴人度餘生。

  那個夜晚,起初沒有人流露出哀情,她們都默契地歡笑著,抱怨自己工作任務繁重,抱怨國企生活枯燥,還有人感慨自己母胎單身。甚至,有人遞去手掌,央婭枝幫忙看看感情運勢。

  她們說,辦公室里沒有人不羨慕婭枝的,她們祝願婭枝遠走高飛,功成名就之後千萬勿忘舊交。

  然而酒過三巡之後,便有人落了淚,問她「怎麼了」的那個人偏偏也喝多了,在情緒感染下跟著哭了起來,婭枝暈暈乎乎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感覺身邊的人們忽然間就集體傷感了起來,平日裡最大大咧咧的馬天天哭得最大聲,簡直像是在哀嚎:「婭枝啊,不要走好不好,她們騙你的,遠走高飛有什麼好的啊!」

  「你能幹,漂亮,上司看重,反正,哪哪哪都好!」馬天哭得猛,說話也斷斷續續:「留下來,機會都是你的,你不走,沒人會說你和盧經理什麼……」

  「天天!」有人急忙將她打斷。

  「沒事的,沒事,啊。」婭枝輕輕地拍打馬天天的肩膀,答應她會照顧好自己,不會再受盧定濤欺負,絮叨著,自己的眼前也起了霧,霧又化成了水,滴落在手裡微抖的酒杯里。

  從KTV出來以後,婭枝接到了明芳的電話,明芳說,她畢業後打算回到L市的古生物研究所發展,已經聯繫得差不多了,只可惜要等到年底或者第二年初才能動身,恰好和盧定濤他們錯開了。

  「上次一別,一直很想見你們一面。」明芳有些惆悵。

  「來日方長,總會有機會的。」婭枝在電話里勸慰道,她又問:「古生物與地質研究所,是駐守在戈壁灘上的那個機構嗎?西部的生活很苦,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從小苦慣了,卻對物質並沒有很大的慾念,不過,從深山裡出來的孩子精神上,大多數是真的枯竭怕了,在學校里拼了命的學知識,畢業了,也只想為了夢想奮鬥一輩子。」

  婭枝一直以來都很敬佩明芳,她聽說,明芳最終還是將那兩萬元捐了出去。

  婭枝覺得生活好似一座柳岸花明的園林,處處有機關莫測的變幻,如今,她走過曲折的草徑,來到映著天光雲影的池塘邊,回過身才發現,那些和她同行過的人們,也都在生活上更上了一層樓。

  和暢在學校成績不錯,她像高中時一樣活躍,還在校學生會裡任職;阿三最近忙於考證,他生性懶散,現在的老闆卻十分欣賞他的機敏,熱衷於教育他良材不可浪費、要好好地思求上進。

  夢姨因積極配合治療,病情獲得了明顯的好轉,休假的這段時間裡,婭枝擔負起了照顧夢姨起居的責任,夢姨愛跟她絮叨年輕時候的事,婭枝暗暗地想,哪怕經歷了巨變,夢姨還是有保養得這樣好的容顏與甜美的聲音,她年輕的時候,不知是怎樣一個美人呢?

  向爸爸和向媽媽打破了橫亘在兩人之間二十年之久的隔閡,婭枝家中的發財樹和散尾竹成為了最大受益者,換了土壤的植物枝茂葉榮,向媽媽卻還是抱怨丈夫偏心散尾竹,瞧見他給竹子施了什麼肥,她也絕不讓自己的愛樹吃虧,不但給它施肥,還費盡心力地愛護著,絕不允許丈夫和女兒碰落哪怕一片葉子。

  婭枝笑父母變作了老小孩,各不相讓。

  這些人,誰不曾在困頓之時哭泣抱怨,自覺走投無路了呢?可生活它從來就不是無途的深淵,光亮總有穿過雲翳、照進來的時候。

  婭枝也很久沒有見過路菁和Sergio了。

  路菁他們的名氣愈來愈盛,他們的樂隊在世界各地巡演,婭枝在一本藝術雜誌上看到了路菁的寫真,她買下了它,翻開來細細地閱讀那篇訪談,訪談里提到了路菁四歲時目擊的那件案子,提到了征服大提琴的馴悍情結,在末尾,路菁真誠地感謝了Sergio和一路相伴的朋友們,她說,你們使我看見自己。

  婭枝合上雜誌,她感悟到人與人的聚合分離,就是彼此看見、彼此映射。正因為六十億人有六十億中不同的人格,每個個體才有機會成就獨一無二的自我。

  盧定濤和婭枝計劃動身的時間是十一月,過了二十四歲生日,婭枝就要登上平生第一輛沒有父母陪伴的火車,去南方的廣大天地里闖蕩了。

  「其實,我一直很怕過生日。」婭枝和父母、盧定濤圍坐在燭光前,她袒露心跡。

  「我知道。」盧定濤並不驚訝。

  「什麼時候?」

  「不記得了,」盧定濤起身關掉了所有的燈,又從容地坐下:「但是,從察覺到你的心事起,我就很自責小時後魯莽的行為。」

  三個人都笑了,只有婭枝輕輕撇嘴,她可沒看出盧定濤對「打屁股」事件有過絲毫後悔的表現。

  婭枝小時候怕過生日,因為生日之後再過幾天,就是婭葉的忌日。

  蠟燭被婭枝吹熄了,電燈重新亮起時,盧定濤主動提議,他想和向家人一起去看一看婭葉。

  於是在那個深秋的下午,婭枝感激地注視著盧定濤在墓碑前獻上一束花,她站在他的身邊,和他一同鞠下躬去。她知道,他是要替父親道歉,也是為了幫助她解開最後的心結。

  秋光瞑然,斜照著安靜的墓園,惻惻微風吹得婭枝指尖寒涼,盧定濤將她的手扣在掌心,放入自己的大衣口袋裡。

  盧定濤忽然開口道:「判決下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難以恢復原本的自制力。於是,我查找了許多資料,關於歷史上著名殺人犯子女的下落。」

  婭枝抬頭對上他的目光:「為什麼,又提起這個?」

  「有的人墮落至鋃鐺入獄,也有的人積極投身社會活動,幫助受害人家屬。我想找到他們之中的規律,後來發現那規律,就是沒有規律。」

  「你也想做一個社會活動家嗎?」

  盧定濤搖頭:「現在的我,很想好好做普通人。」

  曾經的盧定濤家境優渥,資質出眾,所以,他多少有些過分地自律自尊,他覺得甘願平庸是最不可取的生活態度,尤其地討厭喜歡逃避現實的人。

  命運,偏偏安排給他一個逃避現實的女孩,他必須照顧她、保護她,於是少年心性的他下了猛藥,發誓要捋順她這根彆扭麻花不可。因而,他總是一味地迫使她突破與改變,對待她的方式,卻始終缺少了理解和溫存。

  直到後來,變化悄然地發生了。罵他「盧混蛋」的她需要用他的襯衫擦眼淚,而經歷了家庭變故的他也意識到,他並非全知全能的強者,也得面對許多無可奈何之事。

  共同之處,是他們彼此都發現,做一個普通人是何等的幸運。

  盧傑總是講一個胖女孩的故事,她因為體型原因被指責沒有自制力,人們批評她「連身材都管理不好,還能做什麼事」,可是她除了享受美食,根本感受不到其他的樂趣。直到盧傑被警察帶走了,夢姨和盧定濤才恍然明白,原來那個胖女孩就是盧傑自己。

  有的人,必須靠虐殺動物獲取快樂,不這樣做便痛苦萬分,連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變態到該死;有的人強顏歡笑,假裝自己和普通人一樣,可是內心已經無喜無悲,早就失去的感知的能力,甚至要為必需看到明天的太陽而發愁。

  只有見證過真實的人性,不知足者方能領會,身體完整的人已受到太大的眷顧了,因為全國人口中超過6%者有身體殘疾,而在承擔著巨大生活壓力的身體健全者當中,那些還能夠始終保持心理健全的人,又是多麼地幸運啊!

  有太多人都在殘缺地活著,只不過,有些缺口在世人看不見的地方。

  「做一個有樂有哀的普通人,其實一點也不容易。」盧定濤久久地望著遠方,他抬手輕撫婭枝柔軟的頭髮,用輕而溫和的聲調說:「它值得我用一生,為之奮鬥。」

  「對我們這樣的人而言,這的確很難。但是,」婭枝擋著眼睛去看枝間陽光,忽然笑得分外燦爛:「你我,至少還能愛啊。」

  這一路走來,他們彼此救贖,恩怨糾纏,他,幫助脆弱彆扭的她蛻變成堅強的樣子,她,也見證著他放下過高的自尊心、丟棄不屬於自己的重擔,並且因她而一天天地改變著,最終成為了更柔軟的人。

  具備「愛」的能力,是最珍貴的完好,而做完好的普通人,就是對有幸來世上度過一生最好的告慰。

  ——全文完——

  後註:

  1、本書架構於真實時間和地理位置之上,故事中的殺人案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宣判於2017年春季,人物活躍的地點是位於我國西北部的城市。但故事本身純屬虛構,與現實社會事件並無直接聯繫。為避免使讀者誤會,筆者在書中用首字母表示現實中真實存在的地名。

  2、《南木》為原創作品,書中為表現人物形象,引用了一些古詩名句和古籍內容,筆者因時間倉促而不能一一注出,深感抱歉,完結之後將會對書中的古文引用進行重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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