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缺席
2024-10-02 18:42:33
作者: 李依咪
向媽媽是和惠風的名單當中,自始至終態度不定的缺席者。
「為什麼不肯放過我!」那個午後,向媽媽抓撓自己的頭髮,喊得撕心裂肺。
「糾纏你的,難道是我們嗎?」和惠風站在玄關下,吐字平靜。
和惠風瘦,是精幹的瘦,她直伸著骨節外露的手臂,保持著遞什麼東西的姿態。她手裡那東西是幾張A4紙,薄薄地,卻依舊從一個角上被裝訂了,訂書針成了小小的軸承,最上面的一張不安分地旋轉了些角度,「聯名申請」幾個字落入向媽媽布滿血絲的眼。
向媽媽不住地搖頭,她否認是和惠風帶來了困擾,卻也不肯接那東西,焦慮地蹀躞左右,仿佛躲避著最可怖的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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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媽媽也知道,糾纏著她的,從來就不是和惠風或某個特定的人,甚至不是那個將她的女孩凌虐得不成人樣的兇手,而是那段過去,是過往的黑暗將她逼迫成了這個樣子,案子懸而未決,隨時可能發生變化,這意味著她也要隨時被驚動。
一潭自知底部沉泥的水,怕極了攪動它的樹枝,每受驚擾一次,她便要忍耐那些被泛起的渾濁,她被沙礫磨得渾身疼,捱上一陣子,才能將泥沙重新壓回水底,才能回復平靜。
水裡有一條極美而純善的魚,她被漁網追殺,躲入那最黑最陰寒的溶洞裡,年復一年,變得冷暖不知,失卻了視覺,琉璃珠似的眼睛不再發亮。她的同伴捎來訊息,說巨石滾下來,把漁人進山的路給封了,同伴們咬她的尾拖拽她,卻不知道哪怕陰天的光也會刺得她渾身痛。
向媽媽是那水,也是那魚,她知道一切都不是樹枝和群魚的錯,它們也有非驚攪她不可的原因,它們也不過是要她看一看現實。她躁鬱也好,發狂也好,都只是遷怒罷了,發怒的是逃避現實的自己,被自己恨的卻還是自己。
向媽媽原地跺腳打轉,並無針對性地對四方喊叫,和惠風則按捺著情緒,鎮靜地拿著東西站著,等向媽媽平靜下來。
兩個女人對峙著,鑰匙碰撞的聲響如乍雷穿過玄關,在客廳驚起無形的蘑菇雲。
「啪!」向媽媽聞聲竟不再打轉,神色轉為平常,她忽然抽手打落了和惠風手中的東西,那幾張紙經不住勁力,各個被釘書針劃出了口子,卻還是分崩離析了遍地。
「婭枝回來了。」
和惠風幾乎在紙張落地的下一秒趴下身,將它們盡數收進包里,與之同時,向媽媽整理著自己的儀態,各自整理罷了,竟又默契地一起迅速拉平沙發巾、擺正靠枕。
那天,是婭枝時隔十年第一次見到和惠風,被婭枝送出門的路途中,和惠風已經整理好了情緒。
「你媽媽心理壓力大,你要多關照。」她說。
這樣的爭執並非十幾年間的第一次,只不過,大多數是背著婭枝進行的罷了。
和惠風和向媽媽的關係複雜微妙。她們是同病相憐者,各自在連環殺人案中失去了女兒,各自與丈夫離異,又各自地與第二個女兒相依為命,和惠風的協會成員信息表里有幾十個名字,可是和向媽媽相比,沒有哪個人有著同和惠風相似至此的遭遇,這或許無形中構成了和惠風執著於向媽媽的原因:如能與向媽媽同行,不幸的自己便不再是獨,便有了偶,無獨有偶。
和惠風始終不願接受,向媽媽寧肯將這樣的同遭遇者拒之門外,一次又一次。
兩個女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和惠風出身農村,堅強利落,向媽媽是大家閨秀,秀外慧中,婭葉之死讓兩個從未有過交集的女人相識,向媽媽起初感動於和惠風的撫慰,後來卻愈來愈不堪於她的行事方式——
向媽媽恨不能使自己失憶,好忘掉那可怖的過往;和惠風卻要一遍遍地將慘案提起,發誓要親手找出兇手。
向媽媽封閉自我,逃避現實,幾乎不願與外人交流;和惠風則四處活動,召集受害者家屬們成立協會,互幫互助。
向媽媽極力地控制和守護二女兒婭枝,對她隱瞞當年的真相至今,幾乎達到了極端的地步;當和暢問起和惠風姐姐的死因時,和惠風卻選擇坦然相告,不但如此,她還給予女兒最大的自由,教她勇敢地面對各種困難。
和暢尚小時,和惠風很少陪伴女兒,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掙錢養家和為大女兒討說法上,待到和暢長大了些,和惠風就帶著女兒上班,讓她參與自己堅持的那些社會活動。
和暢也不是生來懂事,而是媽媽如風如火的性情影響了她,讓後來的她成長為潑辣又無畏的利落孩子。
兩個女人的決裂發生在一個冬日,那時和暢尚未出生,婭枝只有兩歲多。當和惠風將一些材料交給向媽媽,央她替不會寫作的自己擬上一封信,並且交代要寫出兇手的暴行如何殘虐、讓讀者也認為殺人者萬惡不赦時,一直疲勞應付的向媽媽終於忍無可忍,她將東西一股腦地扔向和惠風,和惠風的臉被筆鋒劃出口子,淌著汩汩的血。
和惠風怔然,她深深地鞠下躬,久久地不肯起身,任由鮮血大滴地點在雪地上。
那時的和惠風還不太會講普通話,她笨拙地說:「對不起。」
「阿姨,和,阿姨。」牙牙學語的婭枝在媽媽懷中呢喃,她也望見了地上的殷紅,此時已被踏實了,死死地嵌在和惠風離去的腳印里。
和惠風再來時,已是多年之後,那天婭枝剛剛去上學,向媽媽開門的那一刻,兩個女人都在心中哀傷地想——原來她也衰老了這麼多。
那一回,向媽媽沒有發狂,也沒有痛哭,她異乎尋常地平靜,翻動著那封申請重查B區殺人案的簽名信,她問:「重查,又有什麼差別?」
「DNA技術近年已經廣泛應用了。」和惠風在當地報紙上,讀到了本地首例靠DNA比對抓獲犯罪的刑偵案例。
是命運,將一個勤勞果敢的農村婦女,生生逼迫成了如今的模樣。和惠風學會了認字,她每天閱讀報紙,了解各種刑偵新技術,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上網發帖。她開始和代表、官員打交道,她一個人組織起幾十人的民間協會。她四處求索,只為替無辜死去的女兒報仇。
悲愴是青到黑透的潑墨,頃刻渲染了向媽媽的情緒,她顫抖著抬起筆,在已有幾十個名字的空白處寫下娟秀小楷,末了她啞著喉嚨說:「和惠風,不要讓婭枝知道殺人案的事,任何事。」
兩個女人的關係怪異地延續了下去,和惠風依然來,向媽媽依然刻意地躲,躲不過了,也哭,也打,也發狂。她們就像兩個打鬧的孩童,有時鬧得狂了,甚至會雙雙受傷。
可她們又有著共同的契約,那便是無論怎樣爭執,都必須對婭枝隱瞞所有事。在這件事上她們竟十分默契,和惠風明確表示她不支持向媽媽的教育方式,但願意配合,她也的確信守了承諾,只在婭枝離開家的時候,就協會的事而來訪。
吵得再狂,鬧得再僵,只要有可能被婭枝發現,她們就默契地站到了同一戰線,成了互相掩護的戰友。
她們並非友人,也不是仇人,她們被一種特殊的情誼聯結著,那或許是知交的特殊形式罷——兩個人是彼此的對立面,所以看見了對方,便看見了自己。
向媽媽每每看見門外的和惠風,都覺得自己在望著一面鏡子,鏡子裡的人與自己一模一樣,卻又完全相反。
有此有彼,無此無彼。
其實,直率的和惠風也產生過相似的念頭,當和暢扔下從列印店裡取回來的案件材料,大哭著質問母親「我們最要緊的現在又該怎麼辦呢「時,有那麼一瞬間,和惠風失落地覺得——錯了,全錯了。
也許她,向媽媽才是對的那一個,和惠風快速地反思自己對待過去的態度,自己教育女兒的方式……這些種種的折騰啊,究竟有什麼意義?
但當那張小女孩的相片進入和惠風的視線,她就又變回了那個被人罵過「死腦筋」,也被不耐煩的辦事人員辱過「不要臉」的犟女人。
那被四方木製相框圈著的,就是她和惠風的意義!
「我的和歡,好和歡。」和惠風抱相框在懷,那張被磨得蒼老褶皺、被鍛鍊得水火不侵的女人的臉,頃刻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