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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刑警

2024-10-02 18:42:29 作者: 李依咪

  婭枝第一次來C區的公安分局,警局是新近遷了址的,遠遠地就能望見那絹白牆面的六層建築,修得很有氣度,和人們慣常見到的街道派出所全然不同。

  在門衛處登記了身份信息,婭枝便看見國徽高懸在十幾級階梯上的正門頂端,日光濯濯而下,熠熠金星昂然相迎,面對一所被法律賦予威嚴的國家公安機構,婭枝不禁心生莊重之感。

  來到大廳,前台一側站崗的年輕警察詢問她需要什麼幫助,婭枝雙唇微動,腦海卻空茫茫地,她甚至憶不起任何一個可能的職位名稱,最後也只說得出姜叔的姓名。

  「女士,您要找刑警隊姜隊長是嗎?」警察的語氣立即變得敬重,對待這位來訪的年輕女子也態度慎重起來:「冒昧地請問,您是姜隊長的什麼人?」

  這個例行的問題又難住了婭枝,她自知不能再在警察面前露出猶豫的神色了,一個既說不清楚對方職位,又和對方沒有明確關係的人,不但一問兩不知,還指名道姓地要見一位公安部門的長官,換成誰也不會放行她吧?弄不好,遇上了耿直些的警官,很可能還會把她當成可疑人等。

  年輕警官沒有起疑,反而對婭枝十分耐心,他的容讓卻縱容了婭枝的猶豫難斷。婭枝和姜叔是什麼關係?她可以說,他們是晚輩與長輩的關係,姜叔是婭枝媽媽的朋友,儘管尚未有明確的名份,姜叔在婭枝心目中已經有了媽媽男朋友的地位,她不止一次地想到過他將來變成自己繼父的可能性。

  但得知姐姐被害一事後的婭枝,發現姜叔有另外一種身份,或許對於向媽媽來說,那是比男朋友更加重要的身份——他是負責偵查婭葉被害一案的警官,婭枝母女與他,同樣是受害者家屬和刑警的關係。

  這兩種關係都真實存在,婭枝竟一時徘徊不定,不知該說「朋友的女兒」還是「受害者家屬」更能夠被對方接受。

  「他是我的叔叔。」婭枝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偏偏選了一種含糊不清的說辭。

  是姜叔的及時現身讓婭枝擺脫了尷尬,五十九歲的姜叔依舊是一身警服,兩槓三星的肩章穩穩地戴在寬闊的肩膀上。姜叔年輕時,就在B區的派出所擔任刑警,後來因能力出眾調至分局,也是在那個時期參與了連環殺人案的調查。

  

  後來,姜叔被升調至C區分局,連環殺人案也被正式定性為懸案,追查工作雖然仍在繼續,但已不再是工作重心。那段姜叔和警察叔叔們來家中做客的歲月成了過去時,但閒暇之時,姜叔依然會獨自穿過大半個L市,前來看望向媽媽和婭枝,定期地幫她們解決些諸如電器損壞、雜物需要搬運的生活難題。

  「姜隊好!」年輕警察看到姜叔從廳門進入,迅速立正敬禮,舉止言語間儘是尊敬:「您的侄女來找您了。」

  年近花甲的姜叔身姿依舊正直魁梧,較之初入警界的年輕人,更是多了經年累月磨礪而就的滄桑風骨,他微笑著向晚輩回禮,舉止端正而慈和。

  然而聽到「侄女」的稱呼時,婭枝還是注意到姜叔嘴角稍稍一揚,她也好笑地想,原來年輕警察把姜叔當作了自己的親叔叔,難怪沒有再為難她。姜叔呢,則是不願戳穿了事實讓警察難堪,所以強忍著不笑呢。

  姜叔和藹地望著走上前來的婭枝,飽含血絲的雙眼少見地流露出溫情來,那神色和十多年前對小婭枝說「我的傻孩子」時,一般無二。

  年輕警察像是忽而想起什麼,匯報導:「姜隊,今天上午區紀檢委的同志又來過了。」

  「積極配合。」姜叔依舊微笑著,從容地叮囑下去。

  樸實,這是姜叔的辦公室給婭枝的全部印象。但這種樸實又並非來自於東西少或者收拾得齊整,正相反,辦公室里隨處堆積著列印文件,書櫃裡也用來清一色地擺放深色文件夾,只留出一層位置,讓幾本法律方面的書籍靠在櫃板上,數十冊那種最常見、單位統一發放的「工作日記」小皮本又靠在書上。

  這間辦公室像一碗白粥,無論米粒是稀還是稠,都給人以寡淡之感,足以飽腹,卻談不上美味營養。文件紙和木質桌面都反射著冷光,婭枝尋覓不見分毫鮮色,便覺得失望。

  婭枝尚小時,便聽媽媽說姜叔獲過二等功,那是公安部嘉獎他迅速破獲一起搶劫殺人案的功績,姜叔臂膀上的傷也是自那個時候便落下了。婭枝不太清楚二等功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形式表現為物質的,它是一枚可以佩戴的錚錚獎章,是一張證書,還是兩者兼有之?婭枝知道,自那時起姜叔就是共和國的功臣,後來姜叔又成了勞動模範,全國優秀人民警察……她也只是自然而然地覺得這些榮譽該當屬於姜叔這樣的人,並不了解它們的含金量有多高。

  對於真正的英雄,再昂貴的嘉獎本質上都一致,它們證明的是原本就存在的功績,英雄不為名利所惑,更如空谷幽蘭,也不會以無人而不芳。

  婭枝私心裡是驕傲的,女孩子總是多少有些虛榮心,當年輕警察對「姜隊的侄女」表現出格外尊重的態度時,婭枝竟將假作真地,陶醉在為親叔叔而驕傲的情感中了。

  婭枝沒有見到預想中的紅彤彤、暖融融,那些勳章、證書、錦旗或者哪怕一箋暖色的信封,都沒有。她問起,姜叔也只是淡淡地:「辦公用不著的東西,就放在宿舍了。」

  婭枝想像著姜叔的宿舍,她仿佛透過辦公室的凌亂粗糙,已經看到了那間單身男人處所的情狀:混雜而生硬,沒有太多人的氣味。

  對一個男人來說,重要的也許並不是女人,而是家這個概念體。君子如玉,可玉之初皆是粗糲的,戴在身上久了,吸納了人的靈氣,便油潤光亮起來。男人需要家的滋養,正如房子需要人的滋養,世間太多事物都需要相互吐納,融合。

  姜叔把青春歲月奉獻給了危險而深愛的事業,獻畢了青春,再獻終生。但姜叔總還是老了,年近花甲的他卻沒有做為幹部和前輩的架子,這些年組織將他接連晉升,用意是要他安心退居後方,不必再像年輕時那樣長期駐守最前線。

  婭枝心中是盼著姜叔明年順利退休的,既是為了向媽媽,也是為了姜叔能安享餘生。

  姜叔倒了兩杯開水,問婭枝:「怎麼想到過來?」

  婭枝低頭,稍一猶疑又復抬起頭來,望著姜叔的眼睛:「叔,我是想問你一件事,我姐姐被發現時,您親自在場嗎?」

  姜叔放紙杯的手在空中停頓,婭枝以為杯子會停在那裡,下意識做出伸手的動作去接,姜叔卻只是驚怔了一剎那,神色立即恢復平常,他將杯子輕輕放在婭枝手邊:「小心燙。」

  姜叔沒有說「你已經知道了」之類的話,亦沒有問她「是誰告訴你的」,刑偵工作者的素養讓他默默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他低頭啜了一口茶水,再看婭枝時,眼中已是不一樣的目光。這是短短頃刻間的變化,姜叔此刻的神色,好似一位送別去上大學的女兒的父親臉上,那種「你已長大,我接受」的平靜,深邃的雙眼中有不舍,亦有平等的重新審視。

  「不是,」姜叔思索了幾秒鐘,確定地給出答案,仿佛那片刻時間已足夠他將當年的細節徹底回想。「婭枝,說說你的想法,也許我能幫你。」

  姜叔的開明與信任實在令婭枝欣然,既然當年尋找婭葉的過程並非姜叔親自參與,再通過其他人翻查到當年的細節,可能性便不大了,但姜叔主動表示願意幫助,又讓婭枝重新看見了希望的火苗。

  婭枝用來之前已經組織好的語言,儘可能簡明地講述了路菁四歲時的經歷,末了,她又在姜叔的詢問下複述了關於賣奶人的細節,將那本她也不知算不算得上佐證的樂譜,交到姜叔手中。

  「你能肯定,那位朋友說的話屬實嗎?」

  婭枝毫不猶豫地點頭。路菁只可能記錯,絕不會編造,更不可能偽造證物。更何況,路菁在這舊案重查的關頭,再提四歲時的證言,實是有令人信服的緣由。

  路菁說,就在不久前,婭枝和盧定濤去西部度假的時候,Sergio向她鄭重告白。

  他說,音樂學院的聘用將要到期,到時他可能會回歐洲,問路菁是否願意一起去。路菁當時興奮地應了,離開熟悉的地方是她一直以來的嚮往,她享受每一次去外省和國外演出時,觀覽飛機窗外層雲之下的風景,她喜歡走在陌生的公路大橋上,喜歡穿梭在煙火市井中與陌生人交談。

  她厭倦了L市,這個禁錮她、腐朽她的地方,這裡沒有什麼好留戀的,滿城的歲月印記沿著路、順著牆蔓延,屬於她的卻只有一個壓抑沉悶的童年。

  那天路菁回到住處,依然沉浸在初次戀愛的喜悅里,她輕輕地轉了幾個圈,才換上拖鞋去洗臉。躺在床上,她漸漸平靜了,感受著身下這一方土地,它與她並無多少情感聯結,只有令她厭煩的牽絆,可是它上面還有她的遺憾,有許多她至今沒有弄明白的、困了她半生的迷……這裡還生活過她童年時代僅有的兩個朋友,她們,那兩個留在七歲的女孩,是她遇見Sergio之前的灰色記憶里,最明媚的一縷光線啊。

  她一定要弄清楚。

  她沒有時間了。

  這兩個想法同時地徘徊在路菁的腦海里,像兩列頻率相同而相位稍稍錯開的簡諧波,震盪著她熟睡後的夢境。

  幾天後,路菁約見了婭葉的妹妹向婭枝,提出那個請求:「請你幫我,從當年事件的親歷者們那裡收集一些細節,我想知道,婭葉的死亡時間是否確鑿無疑,有沒有其他的可能?」

  對於婭葉失蹤的細節,向媽媽應當有所了解,但婭枝不願迫使脆弱的媽媽回憶那些往事,這對一個躁鬱症患者而言,哪怕目的是真相,也太過殘忍。向爸爸近期出差,不在L市內,婭枝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姜叔。

  聽完了婭枝的講述,姜叔並沒有斷言「死亡時間準確無誤」或者「你的朋友一定記錯了」,而是仔細地審視一遍自己全程記下的內容,確認暫時沒有什麼地方需要婭枝再求證了,便向她承諾會查一查此事,如有發現定會答覆。

  婭枝沒有想到,姜叔竟十分重視她的反映,送走她之後立刻聯繫下屬,複查當年婭葉一案的偵查記錄,只用了一個下午便收集齊了從詢問家屬和證人、審訊嫌疑人的筆錄,到法醫鑑定報告和刑警工作日記等相關資料。

  「正在聯繫搜尋死者的刑警和法醫。」姜叔發來的信息很簡短。

  「謝謝姜叔,給你添麻煩了。」婭枝回復。

  剛剛回到包里的手機連響兩聲,婭枝取出查看,待閱信息欄里較早的一條是姜叔的回覆,官方得讓婭枝笑出聲來:「感謝你為警方提供線索。」

  之後一條是路菁發來的微信消息,她滑動解鎖,打開聊天窗口,路菁那寫著「LJ」字母的歐美風頭像躍入眼中,她從頭至尾地讀那行字:「我聯繫了其他願意接受詢問的受害者家屬。」

  婭枝很疑惑,路菁是如何得知連媒體也不曾接觸到的家屬聯繫方式呢?她又如何確定所聯繫的對方會接受這樣的舊事重提?難道存在著其他的事件當事人,非但不逃避那恐怖傷心的過往,反而在主動聯繫意圖探究殺人案的人?

  婭枝剛打出幾個字,路菁的下一條消息便從底部躍上來,她只得消去文本框內容。

  那條新的消息是:「我猜想,殺害你姐姐的兇手,與殺害其他受害者的連環犯,並不是同一個人。」

  回到家中,婭枝撥通了路菁的電話,告知路菁姜叔那邊的情況。

  路菁聽說自己的線索終於收到警方重視,欣慰且喜地感謝婭枝,婭枝問起其他受害者家屬的事情,路菁說:「我是從網絡上找到了當事人發布的帖子,一番交流之後,對方似乎也覺得我提供的信息可能有用,確認了我的身份,隨後約了面談。」

  「這位當事人,就是可信任的家屬信息的提供者?」

  「對,」路菁道:「她叫和惠風,是一位被害女孩的母親,受害者家屬互助協會的負責人,這些年極力呼籲社會各界關注此案,將兇手繩之以法。」

  「是……西苑小區的和惠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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