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賣奶人
2024-10-02 18:42:26
作者: 李依咪
那些年,B區常有一位賣鮮奶的光頭男人,他總是騎著自行車,車子兩側各固定一個銀色的金屬飲水桶,打奶的人都自帶容器,買得多的人通常拎一隻空菜籽油桶,對於家裡人數少的顧客,打雪碧瓶容量那麼多的牛奶,也已足夠。當年只有格外講究的人家,才會備專用的奶壺。
賣奶人收了錢,便擰開桶底的水龍頭,白滑的牛奶便絹樣地流進那些歪瓜裂棗的瓶瓶桶桶里去了。婭葉每天都去打奶,也許是因為她穿得精巧可愛,又提著玲瓏的小壺,那賣奶人也對她格外關照。
婭葉每次都打兩塊錢的奶,她踮腳從媽媽的圍裙兜里掏出來的兩張紙幣,一溜煙兒就跑到院門那兒去了。婭葉愛做大人們做的事,她不要媽媽跟著,向媽媽就站在廚房的窗口,看著好動的女兒跑出去又跑回來,那窗口對著院子大門,向媽媽等待時,總要對那賣奶人柔柔地微笑,向耐心對待女兒的他致謝。
賣奶人每天來的時間是固定的,下午五點。
那一雙分別寫著「鮮」字與「奶」字的銀色飲水桶,也出現在路菁記憶中那一幕的背景里:男人牽著女孩,女孩側臉幻想,小手仍指前方的大門,而大門口正躬身站著光頭的賣奶人,拎著各色容器的居民已排好了隊……一切都吻合得環環相扣,無從割裂。
婭枝想像著那幅場景,仿佛永遠不會疲憊的女孩子在暮色里奔跑著,年輕溫婉的母親站在窗邊望著她,嘴角暈染著婭枝從未見過的、最美最柔的微笑。直到路菁的敘述停頓,婭枝才不舍地從想像中甦醒,開始思考事件中的邏輯關聯。
「會不會是你小時候每天都見到我姐姐打牛奶,就把她某天和一個熟悉的長輩一起出去的場景,和被懲罰不能出去玩的下午,拼湊在一起?」
「我的確想過這種可能。星期日和五點,單獨任何一個信息都可能記錯,但是,」路菁從提包中取出一樣東西,「我從舊書堆里找到的。」
那是一本因泡了水而扭曲,又因氧化而發黃的書本,封面破敗得只剩下一條碎紙,婭枝隱約能看清上面有「初級」和「曲譜」兩個詞彙,猜想它是路菁小時候用的琴書。
內里的書頁竟然齊全,婭枝翻開第一頁,注意到右上角用原子筆寫著「星期一」,字跡歪歪扭扭,頗像兒童之手書,她細細翻下去,發現這本書是按由易至難編撰的,最前面一連幾頁都是基礎音階,注的也皆是「星期一」,再往後翻幾頁,便出現了「星期二」,一直翻到書的末尾,婭枝才看到「《梁祝》——改編自何占豪、陳鋼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標題,標註的日期果然是「星期天」。
路菁的練習方式並非純粹的苦鑽,而是螺旋式地循環從簡到難的過程,身為音樂教授的父親曾說,學藝必先厚積,根基未定便急於求成,縱是天生奇才也該練廢了。路菁聽話地按照定下的日期拉琴,每個周一她都要一遍遍地做最基礎的練習,這樣的重複畢竟有長遠的良效,她這種練法就像一枚螺釘旋轉著身子深鑽,雖緩慢而紮實,幾乎不可能倒退,當最根部的螺紋也被磨得平滑,這門功夫就算是學成了,從此見譜即奏,再無滯礙。
路菁不敢曠逃練琴,也不會弄亂練習順序。
也就是說,那隔窗一幕果真存在過,確鑿無疑。
但從警局回來以後,她沒有再向任何人提起過那場景,那畢竟是太小的年紀,在小路菁的時間軸上,自己只是在飯桌上提到了婭葉,便被莫名其妙地帶到警察局,那兒的警察叔叔明明讓她重複了好多遍已經說過的話,還要反覆詢問那是真的還是編造,爸爸和媽媽也反常得怕人,他們痛心疾首地責備女兒「學會騙人了」,他們有時會議論路菁聽不明白的事,在她倦在小床上半睡半醒的時候。
路菁記得媽媽說了這樣一句話:「真不知道菁是從哪裡聽說這事的。」
做丈夫的則憤怒多過擔憂:「小孩子家,真是不知輕重。」
路菁長大了些,知道媽媽所說的「這事」,就是婭葉的小小身影不該出現在那天下午,也不會出現在今後漫漫歲月的任何時刻了。練琴間歇,路菁依然習慣俯瞰窗外的院子,她長得更高了,不但能看到賣奶人每天停車的院門,還能看到左邊和右邊的大片草地。
草地上,再也沒有兩個女孩嬉戲玩鬧,年華羨人。
院門口,賣奶人依舊收錢,給所有奇形怪狀的容器灌滿牛奶,然後騎車離開。但他再也等不到笑嘻嘻地遞來兩塊錢的小女孩,也再無婦人倚窗望著他們微笑。
案發時全城風雨,警惕的人們紛紛將自家孩子看護得更緊,小路菁自然沒有見過兩位玩伴的死狀,就連鋪天蓋地的報導也被父母像拒絕瘟疫一般,憤恨地關在了門口的信箱裡。
牽著男人的手說笑的小女孩的側顏,成了路菁對婭葉最後的印象,她有時以為婭葉是瞞著家人,和那位叔叔一起去了很遠的地方,在那裡交新的朋友,踢新的沙包……開朗如婭葉,不論在哪裡,都會受歡迎的。路菁又覺得婭葉並沒有離開,只是她們見不到了而已,像對門那未曾謀面的一戶人一樣,只是恰好持有和路菁一家人截然相反的作息安排,所以隱身於時間線的褶皺。
上學以後的自己,開始早出晚歸,不得不熬夜練琴,和院子裡的鄰居不也見得越來越少了嗎?
直到有一天,路菁背著書包路過婭葉家所在的單元門口,那兩扇們大開著,里里外外都擁滿了相識和不相識的鄰居,這人群已經足夠喧嚷,可喧嚷還是壓不住那扇門中,一片空洞黑暗裡傳來的女人的哭吼。
幾個少年站在稍遠的地方,重心依託在一側的腿上、腿又靠在同側牆上的站姿,已經很像模像樣了。他們嬉笑著,唾沫橫飛,句句議論都直戳著門內的女聲而去。
路菁認出他們也是同院,與當年在草坪上踢球的男孩們是同一批人。這場景刺痛了駐足的路菁,她不由得別過臉,好奇的慾念滅了,她不想知道婭葉的家裡出了什麼事。
的確,一切早就變了,真實的唯有現實。警察和父母是對的,也許她提前一天或幾天拉了《梁祝》,也許窗外走過的只是很像婭葉的女孩,也許賣奶人也會在中午來,又也許,他根本就沒來……四歲的孩子,又有什麼確鑿的記憶呢。
路菁徹底放手了,那疑團隨即沉入深海之底,再也驚不起一絲漣漪。路菁將全部心力用在讀書和練琴上,在其他少年少女們最叛逆不定的年齡,過著最早熟也最嚴苛的生活。
三
婭枝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姐姐被害死的真相。
但她做不到打斷路菁,而越過那些夾雜了太多心路歷程的敘述,直奔主題。她理解路菁所經歷的那些自我懷疑、反反覆覆。某種程度上,她們是差不多的人,都受囿於過往的迷絲,也都始終逃不出去。
四歲時一句不被相信的「證言」,在路菁整個的青春歲月里時來時往,它成了她的心頭之結,至今悠悠地懸在某個地方。婭葉的失蹤並非幼時路菁的責任,但路菁卻要為那似真似幻但一幕所困擾,整整二十餘載不得其解,正如姐姐之死亦非婭枝之責任,但婭枝卻因此自出生便深陷迷局,她們就是得負著這沒有來由的重,重物仿佛生了眼,盯著並無過錯的人迷茫前行,沿著一條自生向死的道路。
路菁的請求並非求懇,它更像是一個機會,一個讓兩人都呈出所負之物,把它們鍛造成解救對方於困境的鑰匙。路菁的記憶,或許會是解開婭枝姐姐被殺害一案的關鍵突破口,而婭枝的身世,是證實路菁二十多年前未被相信的證言的可能性。
是同病相憐的契合,亦是良機難遇的雙贏。
婭枝瞭然,原來路菁初始就料定她不會拒絕。她向婭枝縱使怯懦,也不至於生生地逃避自救的機會。
婭枝隨即覺得好笑,雷厲風行、想到什麼便做什麼的路菁,居然會因為一個盧定濤的阻撓而礙手礙腳,可見在獨斷專行這一方面,誰也抵不過盧定濤。
「所以,我們要一起查清這件事?」婭枝向路菁確認。
「對,敢來嗎?」
「好!」婭枝不假思索,她忽而又問:「你是什麼時候產生這個想法的?」
「是因為你,」一直平靜敘述的路菁,終於牽唇一笑:「我高中時,就見過你了呢。」
「高中時……是那時候!」婭枝羞紅了臉。婭枝想說,原來她心目中的「女神姐姐」也記得她們的初相見,但她說不出口,被掛在健身器械上大喊「救命」、又在仰慕之人露盡蠢態的難堪勁,正在不可阻擋地倒帶歸來。
「嗯,你還欠我一聲道謝。」路菁的記憶力竟如此好。
「那天我深夜回家,看見一個女孩雙腿懸空、雙手下垂,像影片裡的鬼一樣時,我居然以為她是死去的婭葉。」路菁稍斂了笑容,敘述的內容雖稍顯驚悚卻好笑。
「鬼?」婭枝大跌眼鏡,自己留給路菁的第一印象,居然比想像中還要寒磣。
「我幾乎立刻確定你就是你姐,但聽到你喊『救命』,我想都沒想就過去了。」
婭枝想像著當時的情形,愈發地佩服路菁的勇氣和異於常人的思維方式。原來女神姐姐並非故意板著一張臉,而是帶著恐懼的心情在強裝鎮靜。
看清了女孩,路菁一眼便知她並非婭葉,儘管她的五官和身材都和七歲的婭葉相似得驚人。因為不管一個人經歷了多少變動,哪怕是穿梭過由生之死的輪轉,她的眼神都永不改變。在路菁的記憶里,婭葉的眼神雀躍開朗,時常閃爍著堅定的活力,而眼前女孩的眼神怯生生的,卻又同時隱藏著倔意和敵意。路菁便松下一口氣,笑自己方才的疑神疑鬼,放下女孩時輕聲逗她一句「快謝謝我」,誰知路菁的四個字還沒說完,雙腳剛剛著地女孩就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路菁望著女孩逃離的背影,出神良久。她以為自己不會記得如此清楚,可是,她知道婭葉的眼神是什麼樣子,知道她如何笑、如何用稚嫩的童聲禮貌地道謝,甚至知道她跑動時背影搖晃的情狀……通通都記得!她,又怎麼可能偏偏記錯了,關鍵得離奇的那一幕?
逃避無用。路菁親手將沉入海底的謎團再度打撈出來,她得一縷接著一縷地,解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