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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縛獸

2024-10-02 18:42:23 作者: 李依咪

  路菁約婭枝見面的地點依然是那家咖啡館,空氣內氤氳著器皿的碰撞聲和咖啡豆的香氣,一排深色木製高腳凳正靠著玻璃櫥窗。

  但凡人稱「文藝」的去處,總有其巧妙的地方,比如讓客人舒適地坐在雅致的桌前,既能閱雜誌品咖啡,又能閒定地微眯雙目將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一覽無餘,玻璃隔絕了外面的燥熱和噪音,卻獨獨地讓光線透過,將那幅勞碌瑣碎的浮世繪投影到客人面前。

  身處靜雅室內小憩,觀望行者奔波其路,販者吆喝其物,乞者流連不肯去,勞者灑掃道與除……這種靜謐自在的對比感實在誘人,難怪被生活碾弄的人們也甘願偶爾花時間小小地開銷一筆,享受這份不太奢侈的「小資感」。

  婭枝也曾穿著工作服在探望窗里的景致,這是她第一次走進店內,坐的竟恰好是盧定濤上回的位置,從她的視野看去,咖啡廳空間並沒有預想中開闊,所幸客人尚不太多。

  「謝謝,不需要了。」路菁簡潔地拒絕了向她推薦「冬季限定」阿拉比卡咖啡豆的服務生,接過號碼牌,微笑著拉開婭枝對面的座椅。

  「我是殺人案的當事人之一。」

  婭枝並不意外於路菁的開門見山。拖沓兜轉不符合路菁的個性,早在公交車上偶遇那時起,路菁就似有什麼事情要談,只是因為盧定濤的勸阻而終未展開,如今盧定濤不再隱瞞婭葉被殺的事實,路菁也終於能夠吐露她的那份信息了。

  

  「一直以來,很想請求你幫助我確認一件事。」路菁雖望著婭枝,目光里卻帶著少見的不安:「我知道不合時宜,但是實在,只有你能做得到。」

  即便是證實了姐姐死於連環殺人狂之手,婭枝也從未真正地有所行動,她依舊像往常那般工作與生活,絕口不向媽媽提起任何與姐姐相關的事。

  但婭枝並非不關心這件案子,那個夭折女孩和婭枝的關聯並不僅僅是流淌著相同血脈那樣簡單,與其說她們是未曾謀面的姐妹,不如說是本體和影子的關係。人生的頭二十年,婭枝生活在逝者的陰影里,她宛如死去姐姐的替代品,被人蒙著眼望不見過去,也就難以料想將來。

  可婭枝又能做什麼呢?她只能從報紙上得知兇手已殺害十餘名兒童、至今逍遙法外,即便作為受害者親屬,她依舊只能從網絡上瀏覽那些少得可憐的線索,況且新聞里載著的,均是受害者的化名和他們打了大面積馬賽克的照片。

  她,被困之人,所能做的只是觀望,觀望警方發布的一切與案件進展有關或無關的訊息。既是懸案,那麼即便是警方,也未必知曉得多。如此軟弱的一個人,又能做什麼呢?當路菁說出那驚人請求時,婭枝這樣想著,卻說不出口拒絕的言辭,她知道那被盧定濤極力阻遏的信息定然與殺人案相關,她想要聽下去。

  「警方的確也一直在查,他們了解的線索比我們更多。」路菁似是料到了婭枝的想法,解釋道:「但案件的走向,存在著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問題,問題的根源就在你姐姐婭葉身上。」

  路菁說,婭葉並非當時被害的唯一兒童,另一個女孩也在那天慘死。

  女孩是婭葉的同班同學,家住在遠離城區的小鎮,婭葉常常邀請女孩來院子裡玩,時年四歲的小路菁喜歡纏著兩個小姐姐,有時和她們一起滑滑梯、坐蹺蹺板,跳皮筋時,兩個大孩子組成一隊,路菁就和大樹組成一隊——一起撐著皮筋,她還跳不好那些繁複花樣,更情願看姐姐們不知疲倦地跳。

  聽到這兒,婭枝忍不住打斷道:「姐姐,沒有生病?」

  路菁則很確定,在幼時的記憶里,婭葉是活潑好動的小姐姐,喜歡踢毽子打沙包,總是邀請學校里的朋友們做客,院子年紀小的孩子也都喜歡她。她很難想像滿身都是活力的女孩患病的場景,也確實沒有從大人處聽說過這樣的事。

  婭枝悵然若失,那個病弱可憐女孩形象,在她的大腦里烙印得太深了,以至於每每看見「姐姐」二字,婭枝的大腦都會自主地想像出一幅幅畫面,畫面里有病床、中藥罐、哭聲甚至病危通知書,卻從未出現過陽光、草地、沙包或者皮筋……這些既有的印象是牢籠里的困獸,被粗重的鐵鏈緊緊束縛,它雖樣貌清晰卻像死物一樣動彈不得。

  它不屬於這裡,不屬於婭枝的大腦。

  那縛獸,是被強加在此地的,牢籠外有冷情的巡邏者,那巡邏者有時是向媽媽的模樣,有時又是盧定濤或者其他人……這些人不斷地刻畫、加深著非真實的印象,就好像巡邏者看守本不屬於牢籠的獸,一旦鎖鏈有絲毫的鬆懈,就要上前狠狠地將其加固,絕不容許哪怕一點點鬆動發生。

  婭枝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或許是路菁的描述太細膩也太真實了,這些陽光草地和玩樂的女孩們都壓抑著婭枝,讓她不由地有些恨向媽媽,恨她將自己作為替代品,恨她那毫無意義的隱瞞,恨罷了,她又悔,悔自己竟萌生過嫉妒姐姐的念頭,悔罷了,又奇怪。

  人是何等複雜的矛盾體!如果一個體弱的孩子受盡父母一生的憐愛,最終笑著往天堂去了,她便引人妒忌,便能在永恆的靜謐里安息。

  可如果事實變成,那是一個康健活潑,未來不知有多麼光亮的孩子,卻不期被人殘忍地虐殺了,不但自身如花的生命戛然而止,她的父母也要在沉重恐怖的打擊下捱那後半生……這已不止是不幸,而是哪怕一點一滴的幸運也不存在!就連陽光明媚下的歡笑玩樂,也在黑暗侵襲下褪失了意義。

  後面的故事不再明快,在那個似乎平常的周日下午,那個與婭枝同伴的女孩在院子附近被殺害,屍體被扭曲地塞入破牆下一個因磚塊缺失而形成的窟窿里,而邀請她乘公交車穿過半個城區來這裡玩的另一個女孩——婭葉也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婭葉的屍身在離家五公里的公園公廁被發現,兩個女孩都被凌虐得慘不忍睹,前去維護現場的警員據說忍不住爆了粗口,詛咒那魔鬼死於千刀萬剮,目擊者大都落下淚來,不忍再看。

  「姐姐……」婭枝沉默了,她平復了一會情緒,忽然重複道:「姐姐在被殺之前,失蹤過。」

  這些細節,是婭枝不曾得知的。

  ——

  據後來大人們的說法,婭葉是在下午兩點失蹤的。

  但四歲的路菁在那之後看到過婭葉。那時路菁正在七層頂樓的家中拉琴,她練畢一曲《梁祝》,向身後的落地窗望去,便看見一個高大身材的中年男子牽著女孩向院門方向行走,那女孩正是婭葉,她似乎在對大人說笑著什麼,路菁隱約聽到她叫男人「叔叔」。

  後來,路菁無意間地對大人提及那一幕,飯桌上的氣氛微妙地變了,路菁的母親厲聲教訓女兒不得胡說,要她好好練琴少管閒事,父親卻越想越覺不安,夫妻兩人小吵一架,最終還是帶著女兒去做了筆錄。

  警察記下了路菁所說的每一句話,卻不時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一家三口,後來警察對路菁父親說了什麼,父母一語不發地領了女兒回家,父親責備她「竟學會撒謊」,而一向嚴謹冷靜的母親,大罵了一通「不吉利」之類的難聽話。

  「後來我才知道,法醫的鑑定報告上已寫明,婭葉在下午兩點半左右死亡。」

  婭枝莫名覺得瘮人,她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抱住左臂,奮力地思尋一個合理的解釋:「孩童的記憶有時混亂,也許你記錯了。」

  「的確,那時我只有四歲。」路菁點頭:「但記憶中的信息足夠判斷事實了。那天我拉曲子拉得磕絆,被父母懲罰下午繼續練習,而往常的周日下午是我被允許下樓的時間,婭葉也會在那天邀請朋友。也是因為被嚴厲批評,我當時很委屈,對那一日的記憶也就格外深刻。」

  後來的路菁時常想,如果那天她沒有被父母留在家中,而是和婭葉她們一起玩耍,或許會成為殺手的第三個獵物罷。世間禍與福的規律就是這般莫測,沒有哪個凡人預料得到,下一刻他將與死亡擦身。

  比起日期,路菁更確定看到婭葉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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