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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債

2024-10-02 18:42:17 作者: 李依咪

  那年包明芳帶著一蛇皮袋的玉米到達盧家時,婭枝正好也在,她第一眼就覺得鄉下孩子侷促的樣子很好笑,再仔細看時,又覺得她實在欠缺女孩子樣,因營養不良而微黃的頭髮被剪成了男孩般的寸頭,身上的格子短袖有的地方已經洗得發白,另外一些地方的點點黑漬卻再也除不去了。

  包明芳換好鞋子,怯生生地踏進室內,從落地窗進來的明亮光線更是讓她皮膚的黝黑藏無可藏,婭枝沒有來得及仔細觀察她的五官,因為那兩暈高原紅太引人注目了,以至於在多年以後婭枝的記憶里,她用來辨認包明芳的主要特點,還是那雙和其他小朋友都不太一樣的通紅臉頰。

  婭枝對包明芳的第一印象不壞,也不算好,說是好奇更準確些。嬌生慣養的婭枝之前從未見過農村孩子,更是無從想像那種在不能沖水的土房子裡上廁所、在灑滿羊糞蛋的路上行走的鄉村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在這差異碰撞的時候,讓孩子遠離成人世界的教育方式就體現出其好處來,懵懂的小婭枝從不關心外界社會的階級、財富和權利,也就並不覺得農村人何以卑微,城裡人又何以優越。

  午飯後,盧爸爸囑託盧定濤帶兩個妹妹四處逛逛,盧定濤本想按照父親的意思到市中心去,帶明芳看一看大城市的風貌,再去L市的重點大學,讓明芳樹立起信心和目標。然而剛剛出門,婭枝就不願去市中心了,鬧著要去隔壁的電力小區玩健身器械。

  十四歲的盧定濤雖有超乎年紀的耐心,依然對任性的婭枝深感無語:「健身器械我們院子就有,為什麼非要去那個小區?」

  「因為我們沒有鞦韆。」

  盧定濤只好徵詢明芳的意見,明芳打出門起就一路東瞅瞅又西望望,既然對她而言周遭皆是新鮮,具體目的地是哪裡也就不再重要了,試想對於一個從未去過大城市、也對其沒有太詳細概念的孩子,去市中心和去電力小區的差別並不顯著。明芳依然興奮地笑著:「都好呀!幸苦盧哥哥和婭枝姐姐帶我去玩。」

  婭枝拉起明芳朝著自己最愛的鞦韆跑去,盧定濤只得跟在後面,他不安地覺得自己愧對了明芳,畢竟鞦韆是農村孩子最司空見慣的玩樂設施,可參觀大城市的機遇對明芳來說太難得了,一旦坐上明天那趟返程火車,明芳也說不好下一次來會是什麼時候。

  

  婭枝的願望並沒有順利達成,電力小區里一共有兩個鞦韆,都是社區里最常見的那一種——紫和黃配色的框架上用圓孔固定油漆了的鎖鏈,鎖鏈下再固定座位板子,這種鞦韆雖然較為美觀安全,卻也很難盪得高。兩個女孩坐下了,婭枝便招手喊盧定濤過去推她一把。

  「手扶好。」盧定濤雖然無奈,卻很清楚除非等婭枝玩盡興,否則他是不可能安排另外的計劃的。婭枝只感到背後有一股輕輕的力量傳來,那力量對她的感受來說極微極柔,傳到鞦韆上卻成了有效的推動力,盧定濤有著總能把各種事情做得恰到好處的天賦。

  盧定濤本打算推完婭枝再推明芳,卻發現明芳已經憑藉自己的技巧盪到了與豎干垂直的角度,不禁誇讚:「你真厲害!」

  之後發生了預料之外的情況,兩個和婭枝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忽然向這邊跑來,各自蠻橫地拉住鞦韆的鎖鏈迫使她們停下:「這是我們的位置!」

  明芳聽話地把鞦韆讓給他們,獨自站在一邊看頭頂的高樓,婭枝則死死地拉著鎖鏈不肯就這麼放手:「胡說,我們來的時候這兒沒有人。」

  「反正你們不能玩。」

  「這小區又不是你家的!」婭枝被男孩們的蠻不講理氣得懊惱。

  「我們小區的鞦韆,不該給你們山里人玩。」

  一個男孩忽然用力,婭枝便從鞦韆上跌了下來,她哇哇大哭,卻不是因為摔得有多痛,而是明白了男孩子們蠻橫的緣由,他們是把和明芳在一起玩的她也當成了「山里人」,流著淚的婭枝依稀聽見霸占了鞦韆的他們議論,說山里人髒、臭,說小區門衛實在失職,本就不應該讓她們倆進來。

  婭枝愈聽愈委屈,她獨自一人玩的時候也未曾遭受過這般欺負,婭枝扯開喉嚨大喊:「我不是山里人!你們聽見沒有,我和她是不一樣的!」

  「婭枝,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從超市回來的盧定濤聽到的第一句話,偏偏就是婭枝的叫喊,他憤憤不平地板起臉,質問坐在地上揉著痛處的婭枝,責怪她怎麼能說出這般看不起人的話語。

  婭枝委屈地睜了大眼睛,看見盧定濤將明芳拉到身後,那種顯而易見的肢體維護好似冰錐,生生地扎進婭枝的心底,那被扎的地方和剛才被磕了的後腦勺一同作怪,弄得婭枝痛不欲生。

  婭枝不再和明芳搭話,她有些恨這個「山里人」輕輕易易地,就得到了死板的盧定濤的偏袒,儘管一切並非因明芳而起,婭枝自己的過錯反倒更多些。

  被盧定濤送回家的路上,婭枝仍然默默不語,腦子裡是一團焦乾的亂麻,途徑十字路口,她險些忽視了紅燈徑直闖過去,幸好被盧定濤拽住衣袖。婭枝不領情地用力甩開他的手,想著就這麼甩去某種糟心的牽絆,卻沒能讓盧定濤遠離她絲毫,自己倒是在反作用力下趔趔趄趄,差點再摔一跤。

  這口氣究竟賭了多久,婭枝不記得了。她想可能並不久,因為小孩子的怨氣往往比雲彩還易散,她又覺得那怨氣似乎至今還沒有散盡,因為自己幼時不如意之事許多,這一件卻記得尤其清楚,她永遠回味得到當時那份委屈。

  婭枝只記得,後來明芳給她寫了一封信,信是由盧爸爸轉交給盧定濤,再由盧定濤轉交給婭枝的。

  信里打頭的一句,是「我很對不起」。

  ——

  時隔十一年再相逢,婭枝終於能說出一句「小時候太不懂事」,作為那一份遲到歉意的替代。

  收到信時的婭枝已經從盧定濤那裡聽說了明芳的故事,她說不清默默收好信箋的自己心裡是怎樣一種滋味,也不敢想像如果將自己和明芳換位,變成一個身世悽慘、被城裡孩子看不起的山村女孩的她,是否做得到像明芳一樣笑著接受那般處境。

  整整一周,婭枝將自己悶在家中,不想再去玩健身器械、盪鞦韆,也不想去吃麵點王的炒麵或者米旗的小蛋糕。她想給明芳回信,卻不知該如何動筆,於是找到盧定濤,問他紅寶石小蛋糕能不能郵寄到大山里去。

  「笨蛋,怎麼可能。」盧定濤輕拍她的肩頭,又安慰似的補充道:「你不用太擔心,我爸會定期匯錢,決不會讓她像從前那麼困難。」

  婭枝想,錢和物質總歸是不一樣的,有太多美妙的東西在大山里是拿錢換不到的。

  「我要回家了,下次再見。」盧定濤向她道別:「我會傳達給明芳,說你很想請她嘗一嘗那種蛋糕。」

  「嗯。」婭枝釋然笑了,她本想讓盧定濤替她轉告歉意,盧定濤卻搶先以一種更委婉巧妙的方式安排了它。婭枝始終相信那塊無形的「蛋糕」是真的由盧定濤交代給盧爸爸,再被盧爸爸一筆一畫寫進信里,寄到明芳吃飯的桌子上了的。盧定濤雖然為人死板不討喜,卻從未對她失信過。

  這麼多年後,婭枝終於有機會大大方方地約明芳去米旗吃蛋糕,當著盧家人的面,明芳欣然答應了。

  資訊時代已悄無聲息來臨,隨著商業營銷模式變得與從前大不相同,食品行業各大品牌也爭相追隨潮流,推出各式奪人眼球的新品。那家老店的格局不再是婭枝童年時熟悉的樣子,它成了遍布全國的眾多連鎖店之一,收銀台連上了網,對著顧客這邊的小屏幕上滾動顯示著「周三半價日」和「微信支付抽免單」的訊息。

  婭枝和明芳不約而同地指向那款最傳統的小方,兩個女孩相視一笑,感動於彼此間這份心照不宣。

  兩塊小方的形狀都不太規則,夾著兩層淡奶油的三塊蛋糕體裸露在外,頂上覆著最常見的白色裱花,裱花的中間又用櫻桃果醬鮮明地點上一枚硃砂色。整體風格很像上世紀流行的某種妝容,頰上撲白粉,眉間點紅痣,難怪有懷舊的意味。

  婭枝想,在南方大都市生活過的明芳眼中,這塊小小的蛋糕不算稀奇,也不再奢侈了,可是,對於如今前途無量的高材生,又有什麼能替代十一年前初來L城,卻因婭枝而缺失的美好體驗呢?

  命運就是這樣匪夷所思,偏偏不教你太容易就彌補上過去的缺憾。它是無情又狡猾的放債者,要給做錯事的人以希望,騙得他們誤以為自己還得上利滾利的雪球,害得他們痛苦足了,掙扎夠了,才當頭一棒砸他們個幡然覺醒:哪裡存在什麼贖罪呢?傷害就是牆上的大小孔洞,然而千千萬萬遍「對不起」也只堵得上一粒微塵的體積。

  對面的明芳久久地望著小蛋糕,感慨道:「我小時候沒有想過,未來是這個樣子。」

  婭枝想起,她還沒有來得及關心明芳的近況,比如所專攻的專業。

  「選了地質學,古生物方向。」明芳不好意思地笑笑。

  婭枝微微訝異,儘管明芳已經出落成了都市大美人的模樣,絲毫顯不出在黃泥和羊糞里長大的痕跡,婭枝還是很難相信一個寒門學子會選擇如此純學術的領域,在她成年後所接觸到的規律中,出身貧賤者的選擇總是短淺狹隘的,因為選擇少了,人就放棄自我,被現實推著走一步算一步了。

  「真讓人佩服。」婭枝由衷地輕輕道。

  不但如此,刻苦上進的明芳還被保送至北京地質大學讀研究生,首都物價高,稱得上「白居不易」,但明芳本科四年過得儉省,又年年能爭取到獎學金,總歸是存下了一筆夠用的錢。

  「這次是畢業回家,在L城轉車,正好看望恩人。」明芳簡單幾句,述清了出現在盧家的緣由。

  恩人。像默讀一般,婭枝在喉嚨深處重複著這兩個字。

  正如對於明芳來說,盧爸爸是改變她命運的恩人一樣,盧定濤也是婭枝生命中的貴人,這是如今婭枝必須承認的事情。過去她不明白,這個只比她大兩歲的男孩為何闖入她的生活,他會冒著挨打挨罵的風險揍她一頓屁股,會想盡辦法督促她自己上學和上台演講,會討人厭地處處斷她的退路,逼她放棄逃避,做出改變……

  究竟是什麼緣由,讓他堅持著這份本不屬於他的責任?他牽絆著她,拯救著她,曾故意地扇旺了柴火,驚醒沉溺於溫水的她,也曾久久地伸著手,等待陷於深坑的她。

  婭枝明芳化了淡妝,原本就標緻的面容在西柚色唇膏和腮紅的襯托下,愈顯得氣色明朗,這雅致面容也映在婭枝的眼中,抿唇,微笑,眨眼,卻又分明和那個高原紅的短髮孩子重疊,兩張面孔像荒灘和桑田在交相切換。

  難道盧定濤的所作所為也僅僅是如此嗎,像盧爸爸和許多社會人士的慈善舉動一樣,只是一種血脈傳承的對不幸者的悲憫罷了,他對她那似有似無的特殊情感,是真實的存在,還是婭枝一個人的幻想?

  「我和盧定濤,從小認識。」婭枝本想說「朋友」,但她自己也不信服這種定義,遂改了口,「但我的家境並不好,也受過那一家人許多幫助。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明芳當時沒有回答什麼,低頭攪動著飲料里的吸管,直到那天的最後,她才向婭枝袒露心聲,語氣中盡皆是真誠:「我想將來有一天,能報答他們。」

  「一定會的。」婭枝說。

  那一瞬間,婭枝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想法,她第一次覺得塵世間是奇異之地,幾十億種人格共存於茲。盧定濤與明芳兩人的家庭是兩個極端,他們相差著天壤之距,像星球的兩個磁極,遙相牽引著橄欖球般的社會。

  世界離不開極端,哪怕幸運者如太陽般完美,而類如明芳的不幸者掙扎在泥濘當中。可婭枝算什麼呢,身世特殊而又自幼嬌縱的她,算是陽光還受惠的草木?還是僅僅作為浮游在大氣中的生物,辛苦存活著,卻也無益他人或社會,在兩極之間活成了米蘭.昆德拉的不可承受之輕?

  過去的日子,婭枝的確活得太輕了。

  而如今,她想變成像盧定濤他們一樣的主動施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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