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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西境

2024-10-02 18:42:14 作者: 李依咪

  盧定濤預定的宿處是普光寺景區內的民俗山莊,普光寺是當地有名的藏傳佛教寺廟,來此的旅客卻大都是為了看雪原景觀。

  工作人員說,春夏時這兒的草能沒過人膝,現今草原蕭索了,寺廟便愈顯得突出。佛塔肅穆,石窟恢弘,對岸的紅砂岩壁在夕陽下金銀躍動,讓虔誠的信徒聯想到佛光普照,背後的雪山巍峨凜然,與之共構成一幅冷暖相諧的高原風景圖。

  山莊內有民族歌舞可賞,晚飯是特色的藏式餐飲,向媽媽是生長在南方的女子,吃不慣西北食物,僅小啜了幾口茶水,婭枝卻極愛酥油茶和彩虹蛋糕一樣的藏式饃饃,居然胃口大開。夢姨用那雙她獨有的澄澈眼睛憐愛地看著婭枝,半開玩笑地對向媽媽說:「婭枝這樣的女孩子,將來去哪裡闖蕩都會特別適應呢,可比你強多啦。」

  究竟是上了年紀,晚飯後向媽媽和夢姨很是疲乏,就早早地回房間歇息下了。盧定濤提議去周邊散步、去白塔下看高原日落,婭枝便裹了一身外套隨他出了山莊,淡季的景區畢竟人寥,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周圍風景,漸漸漫步到了一片開闊處。

  婭枝忽然轉身又快步後退了幾步,便從盧定濤身側轉到了他的對面,盧定濤會了她「想停下來聊聊」的意思,立即駐足不再前行,青年男女間的距離就恰當地保持在一種談判式的寬度。

  「我姐姐婭葉,究竟是怎麼死的?」婭枝望著盧定濤,眼裡定定地閃爍著「這回必須弄清楚」的執意:「路菁姐說你會告訴我。」

  那天吃畢小龍蝦,婭枝問過路菁同樣的問題。

  路菁打撈著最後的火鍋面,以一種拿勺子輕輕地撇辣椒油的語調回答:「盧定濤請我喝咖啡的時候,喏,就是院子附近的那家,他死活央求我不要去找你,說現在還不是告訴你那些事的時候。可是第二天,我和你就在公交車上碰面了,唉,真是叫人難做。」

  一邊的Sergio越聽越是不明白,幾乎快要為婭枝憤憤不平起來:「什麼事情,為什麼不要告訴朋友?這樣,怎麼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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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不要急,盧定濤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想著把一切時機置於他的掌控之中。」路菁隨後轉向Sergio一笑,稍慢下語速解釋道:「因為我答應過另外一位朋友。」

  路菁又誇張地演示了一個「兩肋插刀」的動作:「中國人,最講究義氣。Thepersonalloyalty。」

  積雪的草原上,婭枝看著盧定濤那波瀾不驚的表情,莫名地感覺有些挫敗,她有些想就這麼氣呼呼地走掉,用背影向他發話「你愛說不說」,可雙腿卻像被釘死了一般,不得移動絲毫,仿佛在告誡她使性子是小女孩才會做的事,而她,得硬得下頭皮,得不甘服輸才行。

  於是婭枝微微挑起秀氣的眉頭,脫口而出:「你是認為,23歲的我還是不足以知道一切真相嗎?」

  盧定濤看她的眼神多了莫名的興味,像是在說「你真的變了」之類的慨嘆,但他淡淡地吐露出口的卻是:「你姐姐,其實是被人殺死的。」

  婭枝以為依照盧定濤的本性,他定要再拖延上幾個回合,好消磨消磨她尚顯稚嫩的銳氣,她沒有料到他會招得如此乾脆不拖泥帶水,訝異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對比之下,婭枝反而對於「姐姐被殺」這個答案並不覺得十分驚訝,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身邊的線索已經足夠得太足夠了,再蠢笨如自己,也早就在潛意識裡隱隱地摸到了真相的輪廓。她四處詢問他人,問的真正對象,總歸還是那個不自信又欠缺清醒的自己。

  證實,她只是終於從盧定濤口中證實了那個可怕猜想罷了。

  那猜想畢竟關乎一件久遠的事,又在人心之間被傳遞得太多了,感官上似乎也就不那麼可怖了。婭枝自然地順著它問下去:「B區連環殺人案?」

  盧定濤點點頭,沉吟片晌又說:「你不必再問他人。既是懸案,兇手之外的每個人知道的都差不多。」

  婭枝自然知曉這道理,盧定濤所說的「他人」就包括隱瞞了女兒真相二十年的向媽媽,他是要婭枝冷靜地接受現實,不再去向媽媽質詢。

  理性如盧定濤,必定不支持向媽媽這種逃避現實的做法,但他同情敬佩這個女性長輩,應允她的請求而遲遲不透露實情,既是一種配合,也是因為擔心當初尚不成熟的婭枝得知真相後,會因為一時衝動荒廢了母親的苦心孤詣,甚至猛然地揭起過去那片硬疤,掀出什麼不可預測的後果。

  婭枝也無需再確認,大多數的事情已經明明白白地鋪呈開了。難怪,媽媽會一遍又一遍地對小婭枝描述外部世界的可怕,會在深夜因做噩夢而尖叫著醒來,會用電線捆綁女兒並且大喊大叫「誰也別搶我的寶貝女兒」,會神經質地將她當做姐姐、死死地摟在懷裡痛哭到昏厥……

  也難怪,小時候家中總有警察前來,媽媽總要燒好菜好湯招待他們,幫了家裡不少忙的姜叔是向媽媽最信任的男人,他雖缺乏文才與詩意,卻能給予她最多的安全感,有他在,這對孤獨相依世間的柔弱母女就有了庇護。

  也許,姜叔所說的「那件事」便是連環殺人案,那麼姜叔本人就是當年負責此案的刑警,如今腐敗事件牽連出舊案重查,重查,就勢必要將當初的那些分散在煙塵間的所有當事者重新聯結,就勢必會有一部分人欣喜機會來臨、另一部分人舊痛復作、心慌難安,就勢必有迷霧、躁動、異變……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潔白的佛塔戴著紅珊瑚色的尖頂,直直地往暮色天空延伸。佛塔周圍是一圈篆刻著圖文的轉經筒,婭枝聽說每一個轉經筒內都藏著一卷「咒」字作結的佛經,具體的佛經名她卻記不清了,藏族人相信每轉動一次經筒就相當於念頌經文一次,兜兜轉轉,即是誦經百千。

  婭枝徑直走向漆色褪得最黯淡的那一個,她依言順時針地撥過,經筒與木軸相互摩擦,鍘鍘地作響。隔著白塔的邊緣,盧定濤已經緩緩地行至那一頭了,婭枝看著寄託過各民族人們太多希冀的白塔,塔頂上的暮意在漸漸地覆下來。

  盧定濤在看著她。

  ——

  見兩個年輕人單獨散步歸來,夢姨和向媽媽相視一笑,夢姨看向婭枝的眼神更添了幾分寵溺。

  身旁的盧定濤依舊神色自若地解釋房間熱水器的用法,叮囑她們千萬不要弄反了調溫扳頭的方向,婭枝只好羞澀地笑笑以回應夢姨,再看向媽媽時,婭枝望見她那被細小紋路攀附的面龐,一路強壓在心臟底下的酸苦滋味和悲憫就一同泛了上來,她只能澀澀地說一句「我先去休息」,便倉皇逃離。

  前一日差不多踩遍了冬日尚且值得去的景點,第二日的行程便輕鬆了許多,一行人駕車沿著返回的路途觀看草原,遇見別有意境之處就停下車拍照觀賞,如此走走停停,竟消耗了大半天時間。

  這天婭枝倒是勁頭極好,連向媽媽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婭枝,她像個還在念書的少女一樣穿著平底鞋蹦跳跑動,一會追逐那群像大型拖把狗一樣的氂牛,一會又遠遠地張望被牧人牢牢牽著的藏獒。

  證實那件事後,婭枝覺得自己像攜箱子的旅人,終於將重物丟上了高高的行李架,儘管它依然在,她也終將得負著它下車繼續走,可她至少能享受車上片刻的休憩,蓄好力氣再顧將來。

  到那時,她就不再是來途的自己了。

  兩個媽媽不明個中緣由,向媽媽不時地叮囑婭枝需小心防曬、不要弄掉了帽子和頭巾。夢姨又拿向媽媽打趣起來,她嘟著嘴道:「你看婭枝精神多麼好啊,再瞧你自己,住個賓館居然認床,睡不著還拖我下水。」

  向媽媽也跟著笑了:「婭枝這孩子也不總是精神好,這回反常,或許是因為定濤來了呢。」

  「媽媽你胡說什麼,我都聽見了哦。」婭枝拉開右側車門坐了進來,盧定濤也隨後回到駕駛座上,再次點火上檔,駕駛著這輛底盤很高的城市越野車,沿著似乎綿延無盡的開闊公路直奔向遠方。

  一座座山是奔騰的波濤,攜著雪線以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白色浪尖湧來,草木是東北吹來的悠風,枝枝葉葉掠過車窗,趕去駐守遊人們留在身後的那大美西境。

  歸途漸至尾聲,車上的三位乘客也在每一搖、每一顛的安撫下睡意昏沉。婭枝是被媽媽喚醒的,向媽媽輕拍女兒的肩頭:「玩累了吧?」

  「啊到家了……」婭枝原本睡得迷糊,趕忙坐起身揉眼睛。

  「不是咱家,你盧阿姨一定要我們上她家去坐坐。」

  進門見到盧定濤一家三口都在客廳,婭枝頓時清醒了:「盧叔叔好。」

  「婭枝姐。」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婭枝才注意到茶几邊還有另一個年輕女孩,女孩正在拿一把長而鈍的瓜果刀切柚子,動作熟練而又仔細,分明面生的她似乎又對盧定濤家很熟悉,一直幫助男女主人們忙碌家務,看上去比和盧定濤青梅竹馬的婭枝還要不見外。

  「你好,你是?」

  「婭枝,這是明芳呀。」路過的盧定濤點破道。

  婭枝恍然,她其實依然沒有認出明芳,記起的也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包明芳的變化實在太大了,讓婭枝聯想到路遙作品《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孫蘭香——那個真正通過知識改變了命運的鄉村女子。

  眼前的女孩戴著細框眼鏡,齊順的黑直發垂在腰系,身形纖高的她穿著簡約的襯衫和A字裙,周身散發著知性美的魅力。在南方發達城市生活久了,曾經黝黑的她漸漸被滋養成了均勻的麥色,較之那邊的本地女子反倒更勝幾分健康的美感,哪裡還是婭枝十二歲時見過的那個農村孩子呢?

  包明芳是盧定濤的父親長期資助的貧困山區學生,五歲時起,父母就常年在外務工,留下她和殘疾的爺爺相依為命。生活的困苦有時使人堅強,明芳每天從學校走路回到家中,日復一日毫無怨言地承擔著燒飯、挑水、務農等活計。

  明芳家中原本還飼養著雞和豬,有一次小明芳去場上割豬草,腳底一打滑就連人帶背簍地滾下了坡,滿是繭子的小手掌被割破了好幾道大口子,爺爺拄著拐杖去岩上找能敷的草藥,他實實在在地疼在心裡,不願讓孫女這麼苦下去,於是一狠心托人找來了牲畜販子,將家中的動物盡數賣掉了,心想著再賣一賣、借一借,或許就能在村口小學盤一家別人不要的小賣部,讓明芳安安穩穩地把書念完。

  身世不幸的明芳沒有朋友,那些動物便是她孤寂之時的伴侶。那些人來抓雞了,明芳想,這些雞都聽過我念的作文哩,真是羞死人了;另一撥人來收糧食了,明芳又想,爺爺說一年的餘糧能賣上好些錢,她開學了一定好好念書,把本子都寫得滿滿的;人們要來帶走那頭小豬的時候,明芳終於抱著它大哭了一場,又趁著爺爺沒發現抹乾了眼淚,悄悄取了一個半蔫的大白蘿蔔,攆上冒黑煙的拖拉機,恨恨地硬塞到了從塑料布底下伸出來的豬嘴裡。

  從此明芳發狠地刻苦學習,成績名列前茅。

  爺爺的錢攢夠了,卻沒開成鋪子。在那個夜裡,爺爺一手握著手電筒沿泥路往回蹣跚,忽然心口絞痛跌倒在地,便再也沒有起來,永遠沉睡在了最後一刻眼前的黑幕里,那是像鄉下的夜一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一旦手電熄了,人就再也看不見光亮。

  在那之後,盧定濤的父親得知了明芳的事跡,他發動全公司向那所大山裡的山村小學捐助了不少物資,並承諾一對一資助明芳,直至她順利讀完大學、走上工作崗位。

  明芳沒有辜負恩人的期望,她畢竟聰慧,小學畢業就被縣城裡最好的初中看中,那所學校的校長承諾免去明芳三年的住宿費用,明芳寫信徵求盧爸爸的意見,後者閱信後竟然十分替她高興,邀請她來L城玩一個假期。

  從未離開過山區的明芳對獨自乘火車一事有些恐慌,前後顧慮著路上可能產生的開銷,可是她又隱約期盼著看一眼大城市的繁阜景象,再當面對改變了她生活困境的恩人道一聲謝。相比明芳的猶豫,盧爸爸則十分堅持,直接替她預定好了火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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