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嬌生
2024-10-02 18:42:11
作者: 李依咪
那是一件很好看的米色大衣,毛領從頸後流暢地延伸至胸前和腰下,顯然不是被物料條件限制了美學的將就之作。
盧爸爸的動作其實很快,他甚至沒有挪一挪步,只將雙手繞至盧媽媽身後微微一抖,這一抖巧妙得像國標中的男步,抑制的一退便令女伴會意接下來的行動。
盧媽媽默契地抬起雙臂,順勢微微抬起依舊挺拔的腰背,盧爸爸則配合地雙手一落,大衣就服帖在中年婦人的肩頭,這一起和一落卻成了慢動作,慢慢地通過玄關繞過拐角,飛過客廳里有蛋糕的茶几的上空,一起,一落,落到了婭枝的眼裡和心裡。
她真的,很羨慕盧媽媽。
儘管無論是在盧定濤他們,還是如今四處紛揚的新媒體那裡,女性應當獨立和自強的觀點都毋庸置疑,但婭枝總是莫名覺得,盧媽媽這樣的女人是不同的,就算她不像這樣嬌小動人,就算她沒有一雙白白嫩嫩、比婭枝的還要小的手,就算她不是出生在大院裡的女孩子,就算她沒有一個寵愛妻子到了極致的丈夫,只要憑她那雙五十多歲依然澄澈得天真的眼眸,她就理應無憂無慮地活著,遠離世間的一切陰霾……離得要多遠有多遠。
每一次見到盧定濤一家人,婭枝都聽見盧爸爸親切地將妻子喚作「小夢」,將她從年輕女人喚到了中年婦人,以至於久而久之,這些曾經作為鄰里的年輕孩子都忘了這家女主人的真姓,私下裡交談時也稱她為「夢阿姨」,長大了不好意思再喚卻也改不了口,他們孩提時的「夢阿姨」就進階為了「夢姨」。
婭枝想,這樣的人生離她太遠了,她是一出生就沒有完整家庭的孩子,不但如此還要擔心惶恐著,被蔭蔽在母親時刻會發病的恐怖里。
婭枝是秋天生的,不過生日的原因說起來又帶著悲劇色彩,因為這一天過後幾天便是姐姐的忌日,巧得很,巧得哀傷。
向媽媽大瘋一場、被架到醫院診斷出躁鬱症的那年,母女兩個已經牽牽絆絆了近十個年頭,從醫院回來後,向媽媽終於意識到自己一直只顧著要「枝離根近些」,卻忽略了婭枝也是個普通孩子,婭枝也需要空氣與水,需要知道如何向上生長。
拿到病例後的她時常出神地撫摩那幾張紙,她開始對婭枝心懷虧欠,儘管依然管束也依然牽掛,姿態卻放得更低了,原本就過甚的寵溺更是一度達到了有求必應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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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要小狗,我想要朋友。」婭枝說的是那種可以結伴出遊的朋友,她說,班裡其他人都有這樣的朋友。
「媽媽就是你的朋友呀。」向媽媽的舌頭分明在顫抖。
「那我不愛你了。」
「婭枝,婭枝聽媽媽說,」女人慌了手腳,一把將女兒攬在懷裡:「那你答應媽媽,一定要和就住在這個院子裡的朋友玩,好嗎?」
孩子的悟性是很高的,心智成長而人格尚未成熟的婭枝很快意識到,向媽媽是她的母親,她卻是母親不可或缺的命。
她開始用最任性的方式打發空虛,她試著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然後看著向媽媽為滿足它們忙碌而樂此不疲,她的房間裡漸漸堆滿了玩具熊,屋裡那架鋼琴每天都被擦得油油地亮,可她還是不快樂,她也說不清什麼是快樂,最後,她直接地將童稚的欲望投向了媽媽最後的底線,那一樣同齡人大都擁有,而她只能因母親年復一年的傷感而錯失的東西。
「我想過一次生日。」婭枝對向媽媽說,語氣是前所未有過的堅定。
「媽媽對不起你。」向媽媽沉默了片刻,聲音就墜得低了,她說婭枝每年都可以過生日,承諾傳到婭枝耳朵里,變成了「行啊,都好啊,誰叫媽媽不能沒有你呢」的意思,她聽得出勉強,卻討厭不起來,她想像那些嫉妒她總有漂亮小裙子穿的女生一樣,也嫉妒一下那個占走了父母最乾淨的一份愛的人,但那個被她稱姐姐的小女孩的模樣剛剛能被想像出一個雛形,就又隨即幻化成虛無。
嫉妒不起來。婭枝不知道該恨誰,只能遷怒於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然而,就連她這些破壞力極其微小的遷怒也被揣測以惡意,她領略到在大人的概念里不好好稱呼人就是沒禮貌,牛奶喝半袋就是不愛惜糧食。
十三歲生日那天她的確在餐桌上惡作劇,可那只是因為,她被媽媽強顏歡笑的臉和大人們小心翼翼把握態度的樣子刺得太痛了,那些作態穩穩地穿透了幼小心靈最柔軟的某些東西,而後盧定濤居然對她大打出手,書本打在身上也痛在身上,婭枝哭號得喉嚨也跟著屁股痛,痛來痛去,心裡的糾疼倒是神奇地淡了。
我全都知道,婭枝想。
她反倒被盧定濤打得清醒了。因為那個「她」死了,所以這些人都沒膽量顯得高興,哪怕這天是還活著的另一個小女孩的生日,這倒也怪不得他們。可究竟該怪誰呢?婭枝也不知道,思前想後發現一切都和外人無關,還是怪姐姐和自己,為什麼姐姐要死?為什麼自己非要鬧著過生日?
婭枝從那天起就知道過生日是個錯誤。
六
初冬並不是西部游的最佳季節,盧定濤卻將兩家人的旅行安排在婭枝生日之後,原因之一是婭枝怕曬,祖國的西北部雲汽稀薄,夏秋季節的Z市雖然涼爽,那兒直穿而下的紫外線卻也尤其傷人。
另一個原因是不能對向媽媽明提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將出行計劃安排在婭葉的忌日一段時間後,遠遠好過選擇那摩挲所有人悲敏之處的,多事之秋季。
這個西北省區地形狹長,沿著東南至西北的方向拉伸,所以L市與Z市雖在同省,風光卻大不相同。盧定濤駕駛的那輛東風SUV很高大寬敞,除了稍稍費油以外基本沒有缺點,由於盧爸爸調動不開假期,夢姨和向媽媽又要同坐在後排閒聊,婭枝只好被「請」到副駕駛的位置。
直到盧定濤提醒她拉緊安全帶,婭枝依然覺得什麼地方怪怪的,兩家人相約出遊,父親卻都缺了席,一邊是兒子和母親,一邊是女兒和媽媽,總有一點撮合相親的意思。
不過其他三人看上去十分自若,盧定濤始終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以五年老司機的技術將車子駕駛得四平八穩,嘴角時而帶著隱隱的微笑,同做了主婦的夢姨和向媽媽也聊得熱絡,一路上從菜市場的洋蔥竟扯到王府井的黃金,彼此間的感情仿佛回到了年輕時的程度。
婭枝為媽媽有好狀態感到欣慰,她打心底地感謝溫柔的夢姨,或許只有夢姨這樣善於溝通的昔日友人,才能讓向媽媽暫時遠離沉鬱,欣賞身邊那些紛至掠過的當下美景。
「小駱駝哎!兩個峰!」夢姨興奮地指點窗外。
「真的是呢。」向媽媽也湊到那另外一側去觀察,婭枝恰好能從後視鏡中看到媽媽眉頭舒展的面容。
「前面海拔更高,就能看到氂牛了。小心了!」盧定濤也自在地加入了聊天。
盧定濤要她們「小心」的是盤山路上的近360度急轉彎,路這麼陡峭地一轉,車子就橫向地翻了個面,原本在左側的高原陽光先是轉到了前方,遊走到後視鏡上反射成一束金花迸入車中人的眼裡,最後停留在婭枝這一側,直射得她睜不開眼,身體下意識地就要往盧定濤那邊靠。
待車子穩當地走上直路,盧定濤抽出右手將毯子遞給婭枝:「窗框上側,有掛鉤可以用。」
或許察覺到婭枝仍然靠他靠得近,盧定濤朝右面望了一眼:「好了嗎?」
婭枝點頭,有了簡易帘子的遮蔽,她這一小方座位似乎涼爽了許多,蔭蔽令她安然。
婭枝嬰兒時期很少被抱出門,養孩子的人家住在黃河之畔本是好事,但悲傷回憶的影響力太強大了,以至於婭枝的父母竭力避免抱著第二個孩子再踏上那條濱河路。
不見陽光的小婭枝因缺鈣而總是啼哭,更是從此落下了敏感的體質。
小學時一次春遊中,因為車輛中途拋錨,學生們只得露天行走了一段路程才抵達目的地,那時雖正值炎夏,可小孩子們畢竟玩心重,多數的小朋友只是稍覺疲憊,抱怨了一會就又活蹦亂跳起來了,體弱的小婭枝卻因熱曬而中了暑,她渾身起紅疹子,回家後高燒了一場。
為那件事,向媽媽還鬧過校長那裡,她既氣惱學校的不上心,又悔恨自己不該讓小婭枝參加這樣的活動。
小婭枝的疹子漸漸消退了,她被曬壞過這麼一次,就從此畏懼起日光來,每當烈日照在她的皮膚上久了,她都會感到皮膚上隱隱約約的灼痛,這種細微的不適畢竟令她心情煩躁,難以集中注意力。
當地人說,Z城坐落河西走廊,毗鄰青海與內蒙古,觀覽了此地,就算是濃縮地看遍了中國河山里多數奇觀。小小一方領域裡,兼有著草原、濕地、沙漠和森林,還有享譽世界的七彩丹霞地貌。
丹霞地貌值得一看,冬日的百里山巒另有一番風光,赭紅、橙褐的色帶中夾雜著更細的藍綠色,它們一條條地隨著山的走勢延伸環繞,所在位置和山的高低又均勻地平衡著,山尖上覆著一重的白白的雪,人們說這抹稀缺的淡白是丹霞的限定「第八色」。
婭枝撐起陽傘下車行走,她覺得這些山就像揉亂了的各色橡皮泥,被拉伸再擠壓,可無論整個的形狀如何扭曲變化,每一線色澤依舊代表著各自所沉積而來的地質年代,它們的切面靜靜地暴露在現今的陽光風雨之中,向今人印證時空變幻的神奇。
午飯後,一行人原計劃去沙漠公園,但兩位媽媽絕不會接觸刺激的遊樂項目,婭枝亦興致不大,盧定濤便提議去墨河划船。到了船上,夢姨依然是跟向媽媽聊得親密,盧定濤和婭枝在船頭相對而坐,各執起一隻槳。
「它怎麼打轉起來了?」婭枝不安地望著水面。
「兩邊推進力不一致,所以船行方向會朝你那一側偏移。」
「說這麼複雜,還不就是嫌我力氣小。」婭枝較勁似的加大力氣,結果沒劃幾下就累得呲牙裂嘴,只得放慢速度。
船倒是直了,卻也慢下不少,婭枝才意識到是盧定濤有意地放慢了那邊的速度。
「婭枝悠著點別太累,就算船不動也是可以看風景的嘛。」夢姨說罷,用纖纖細手取出包里的瓜子,一邊嗑一邊繼續閒聊,時而也跟婭枝說幾句話,反而全然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在做什麼。
「咦,大鳥?」婭枝注意到一雙書頁大小的翅膀張合著,往船隻的方向躍移過來。
「好像是某種雕類。」盧定濤借題打她的趣:「你這一通亂搗,讓不少水底的魚暴露行蹤了。」
婭枝聞言心急,不假思索地抽出槳又是亂揮一通,不給大鳥有絲毫沾水叼魚的時機,直到它撲騰著翅膀悻悻而去,才扶著船頭喘起氣來。
「你這樣不但讓無辜的魚兒白白受驚一場,還害得鳥兒也餓肚子呢。」這下輪到夢姨開婭枝的玩笑了。
向媽媽也笑了:「你姐姐也愛幹這種傻事,為救個白鴨子……」
察覺到其他三個人忽然緊張的神色,向媽媽連忙住口不再談下去:「哎呀,你們怎麼都看著我,好好玩去吧。」
婭枝鬆了一口氣,近來向媽媽的情緒穩定得讓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