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芥
2024-10-02 18:42:08
作者: 李依咪
那些遵從父母之命學琴的歲月里,受家族之迫而早熟的路菁,靜靜地按捺住了內心深處那些瘋狂願望。
在本該無憂玩樂的年紀,她便總是獨自背著沉重昂貴的琴,朗月並了眾星,她晚歸,日出擅了其明,她又復早出,一年年地過著規律而枯燥的生活,將那些被世代的人費盡心力演繹的曲子,從冬寒地裂的雪季,練到下一年草木爭榮的初春。
她那時的樣子也無心插柳地落在了婭枝的記憶中,成了抹也抹不去的不苟言笑的藝術生姐姐形象。
以優異的藝考成績被錄入大學的路菁,仍不肯因獲得自由而鬆懈,大二劃分方向時,她毅然決然地選擇最為艱辛的大提琴獨奏方向,最苦累的時侯,她曾在一周內平均每天練琴十小時。
幸好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些點點滴滴積累下的勞苦和堅執,終於為她換來了一次又一次機遇,她開始初出茅廬嶄露頭角,她漸漸獲得了導師名家們的稱讚,她的畢業證書後面跟隨著一張令人艷羨的聘書……但有得者必也有失,路菁的人生錄像帶里沒有哪怕一幀,是約會逛街的鏡頭。
路菁從小到大不乏愛慕者,有人對她說:「你真特別。」
特別嗎?路菁冷冷地不予回應,心下卻泛起五味雜陳,她聽說中國有十萬自幼習練的琴童,她只不過是有幸熬出了成果的一個罷了。浪漫和愛好是什麼?她不知道。
小有聲名的路菁受邀為高校音樂會演奏,名單上的嘉賓中不乏大家,路菁只準備了一小段獨奏,然而到場人員情況忽然有變,當路菁上台,時間比預計提早了幾十分鐘。
「我想拉一整組曲子。」路菁簡短地說明後,利落地坐在舞台中央,她低頭將琴身靠在兩腳之間,起弦試音。那天路菁的父母衣著鮮亮,他們並排坐在前排,驕傲又期待地望著眾目所交集的地方。
抽弓離弦,起身鞠躬,路菁聽見台下炸裂一般響起的掌聲,抬起頭髮覺幾位校領導竟站起了身,路菁淡淡地笑致謝,聲音依舊清冷得悠悠然:「我有話對同學們講。」
「大提琴在義大利語中被稱作Violoncello。或許在普羅大眾的印象中,它只是一種存在於交響樂隊中的低音樂器,又笨拙又沉悶,不像小提琴那樣身形靈活、聲音悠揚。」
「這是誤區,正如我剛才所證實的那樣,大提琴音域寬廣,是可以獨奏的,大師巴赫為它創作過專門曲目。我始終以為,大提琴演奏是平穩優雅的藝術,緘默卻寬厚,真摯起來又如歌如泣。」
「我很像大提琴。我小時候喜歡唱歌,中學時代又痴迷於搖滾樂,坦白地講,拉大提琴至今都算不上愛好,我把它當成一種使命,甘願為了它沉默,為了它兢兢業業,所以拼盡全力地完成每一次練習。我想證明,正如古典與流行並不構成衝突一樣,使命與生活可以共存,人完全能夠通過自身奮鬥,完成不擅長也不熱衷的事情。」
兩秒後,台下炸開比之前熱烈數倍的掌聲,師生們既欽佩這位青年女演奏家的勤奮堅韌,更是為已經成名的她那可貴的坦誠而動容。在橙黃的聚光燈下,身著黑色抹胸禮服的路菁竟動容地落了幾滴釋然的淚。
她這一路走得太清冷孤單了,周圍人以為她比雁更孤高,比鶴更冷情,其實,她只是無心與人傾訴而已,說出來又能如何呢?說了,她依舊該幹什麼,就得幹什麼。
她也會在日記中寫下「人生詎有百,而我所思者不知其方」的傷感句子。
幼時她曾將厚重的樂譜丟在地上,大喊自己根本不喜歡拉琴,換來的卻只是父母「你只是懶惰」的指責和「不要總是逃避」的教誨。
那時候路菁便明白,對她而言一絲一毫的情感都是多餘,只有時刻清醒著、不停歇地完成任務,才可能成長為受人信服的大人。現在,她終於能在眾多權威人生的矚目下,替幼時那個弱小的自己說出「不喜歡拉琴」的誠實話,她要向那個哭到失聲、但還是默默撿回樂譜的小女孩兒致謝。
終於,路菁與自己握手言和。那天高校音樂會落幕後,她久久地坐在後台,像對待愛人那樣一寸寸地撫摩那架極其名貴的琴,感恩它給予自己一生的事業和使命,感恩它成就如今的自己。
路菁沒有注意到,嘉賓席上有一雙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眼中閃爍的淚花,直至她消失在幾乎要被瘋狂的掌聲再度掀開的紅幕布之後。
目光的主人便是Sergio,他是受聘於這所院校的外籍教授,也是為路菁起立喝彩的嘉賓之一。逆著退場的人流,他來到禮堂後台,用自己習慣的方式笨拙地向路菁搭話:「你的演出很漂亮。」
路菁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將「演出很漂亮」聽成「你很漂亮」這樣的輕浮言語了,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竟沒有回應這一句搭訕,而是繼續著手上整理琴盒的動作。
她整理畢站起身子,驚訝地發現Sergio依然微笑著站在那裡,那時的路菁尚未意識到,那一剎那的默契對視太關鍵了,足以讓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的印象全部是好感。
路菁直覺地認定,那雙藍眼睛裡流轉著無限比重的善意,於是她接下Sergio的名片,欣然地答應了他「去看看我們的好地方」的邀約。
她坦然坐上了他的車,穿行在如硯如漆的夜色里。
深夜隨陌生男子去偏僻的地方,並不是個謹慎的決定,但就是這個瘋狂的舉措,將始終肩負著使命感的路菁帶向了她自己的熱愛,讓她意識到她的所思所愛並非在虛不可逐的瀛洲朔方,而是只要心安定了,生活便全在掌控。
「好地方」是一家寂寥的小酒吧,看起來人員時常不齊的樂隊在那裡自娛自樂地演奏著,Sergio為路菁打開了酒吧里所有的燈光,簡易的紅綠藍交相輝映,Sergio向她高喊:「我是作曲系老師Sergio!喜歡喝什麼?」
「有冰茶嗎?」受某種不明的氛圍感染,路菁脫下踩了一天的高跟鞋,坐上在吧檯前的高腳凳,骨感的縴手向腦後一伸,配合著脖頸側仰的動作,齊整地盤了一天的黑密長發便披散下來,如海藻順水飄蕩一樣,淌在她被絲綢流蘇點綴的肩頭。
「我也快當老師了哦。」路菁用指節輕敲櫃檯,漸漸合上了節拍。
路菁將這個與她身世極其相似的人當做她從小到大的第一個偶像,她崇拜的不是作為受人尊敬的青年作曲家的他,也不是在搖滾音樂節上揮灑才華圈粉無數的他,對驕傲的路菁,崇拜不是容易做到的事,無論對方多麼有才華或者有權勢。
她欣賞的,不過是他自如遊走於事業與愛好之間的魅力,他教給始終緘默努力的她一種新思路,讓她從此放下負重,輕鬆生活。
——
婭枝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向爸爸和姜叔都沒有來,倒不是他們倆不上心,而是婭枝高中起就沒有了過生日的習慣,幾乎每年這一天,都是母女二人平平淡淡地過,有時買塊蛋糕和一瓶酒慶祝一下,有時則直接免去。
今年婭枝卻過了生日,這是因為盧定濤一家人突然到來,本打算看一會電視就早早歇息的向媽媽和婭枝慌忙地起身招待客人,卻被盧定濤客氣地攔住了,他抬臂揚揚手裡的東西,衝著一身小熊睡衣的婭枝得意地笑:「就知道你忘記了給我準備蛋糕,我帶來了。」
他轉頭對向媽媽道:「阿姨不必客氣,我們都吃過晚餐了,給向婭枝慶祝完生日就回去。」
儘管如此向媽媽還是堅持下廚,燒了幾道拿手小菜。婭枝家和盧定濤家是多年的舊鄰了,當年兩家的交情,甚至勝過了婭枝家和絕大多數親戚之間的聯繫,「當年」並不是討喜的說法,如果向媽媽這樣講了,盧家人一定會責怪她生分,盧媽媽前幾天還道:「雖然現在住得遠了,我們的感情可一點也不能減,如果遇上什麼事,我們能幫的依然幫。」
「再說了,大人雖然交道打的少了,兩個孩子現在……」盧媽媽之所以打住,並非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而是抿著嘴笑的盧爸爸輕輕碰了她胳膊。
「那是自然。」向媽媽嘴上連連地說,心裡卻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如果向家有什麼事情,別說盧家了,單單盧定濤也會全力幫助的,可論到感情層面,總有什麼事情不太一樣了,比如向媽媽知道盧爸爸今非昔比,現在是喝茅台酒吃盛筵的人物,再像當年一樣拿樓下超市的花生米招待老朋友,怎麼看都不對勁,儘管對方顯然不會介意。
兩家的感情是從兩位爸爸的友情開始的。兩位父親在大學時期便是好兄弟,向爸爸持重內斂,靜心攻讀學業,盧定濤的父親則豪爽活躍,廣交朋友,兩個人未來的事業似乎在一起擠八人宿舍的時期便註定了。
命運中的巧合卻是不定的,後來兩個好兄弟分別有了家室,竟誤打誤撞地被分進同一所大院,又做了鄰里。那個年代人們的收入並沒有天差地別的區分,兩對白手起家的年輕夫婦毫無芥蒂,來往得密切。
後來向媽媽生了婭葉,小婭葉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爸爸,而是趕到醫院幫忙的盧媽媽。小婭葉越長越大,她的父母看在眼中樂在心裡,便打趣著前來做客的盧夫婦,讓他們也趕緊生個兒子,這樣兩家人就能攀上親家,四個大人到老也要友情不散。
這段溫馨往事至今被銘記在四個人的心裡,讓向媽媽每每回想都不禁悲傷落淚。
那之後,盧媽媽真的懷上了身孕,小婭葉卻離開了世間。大著肚子的女人再去剛剛失去小孩的朋友家裡,總歸不合時宜,直到生下小盧定濤,盧氏夫婦才重新前去看望向家,但大都是撫慰或者幫忙的性質,昔日那屬於四個人的歡樂已然灰飛煙滅了。
後來,向媽媽和向爸爸離婚了,再後來,盧爸爸高升,事業愈來愈忙碌,不過懂事沉穩的盧定濤代替了父母,他時常來探望向媽媽和婭枝,看一看她們家中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直至如今,向媽媽和向爸爸更加疏遠了,母女二人的家中又有了另一位男性常客姜叔,繼續跟盧家交往是沒什麼問題,但家中兩個女人還跟人家談「交情」二字,就有一點擅自代表向爸爸、借用了他當年那一份兄弟情誼的意味。
婭枝的注意力倒不在客不客氣的問題上,「叔叔果真是我們銀行高層」的想法,也只是在乍見到盧爸爸時徘徊了片刻,聽到盧定濤的父母說「婭枝長大了」之類的話時,婭枝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們敘舊的時候敘著敘著,就敘到十年前的今天,盧定濤打她屁股的往事上去了。
人長大了,就會把小時候的事當笑話;人老了,又會把這一輩子的事當成笑話,笑了功名笑恩仇,恨自己看透得太晚。
婭枝不是不相信釋懷,過往的確是可以成為雲煙的,恩仇也的確是能在某個瞬間一笑泯去的,但唯獨那件事不行,盧定濤打過她的屁股,就算她成了一百歲老太太,在少林寺當上了女高僧或者皈依在青燈古佛下,這事也決決不能忘掉!孟婆湯也沖不走她看見盧定濤那張臉時,身後頑固的隱隱痛意。
幸好沒人提起那件事,盧定濤在忙著擺蛋糕插蠟燭。
「路菁姐沒有來?」婭枝說罷,也知道自己是在沒話找話,這話簡直像是默認了盧定濤如果不和父母在一起,就理應跟路菁一起出現似的。
但她顧不得許多了,早開口就有主動權,免得盧定濤那張烏鴉嘴一開,就把話題往奇怪的地方引。
婭枝聽到盧定濤回答了她,說路菁去了少年宮還是類似的什麼地方授課,可婭枝又沒有聽太清,雖然她眼神依然直直地望著蛋糕上空浮游的滴滴燭光,還有盧定濤那隻靈活地穿梭其中的、骨節分明的手,但注意力卻被余光中的長輩們分散去了。
外面樹葉「沙沙」著,「沙沙」出一股晚風,從廚房的窗紗里幽幽飄進來,來不及調整方向就栽在餐廳里每個人的臉上,軟綿綿地沒有實質的傷害,卻讓人心理上產生寒意。
於是向媽媽連忙起身去廚房裡關窗,盧爸爸也跟著站起身,卻又並非要往什麼地方去,而是隨即彎下腰,去取旁邊椅子上堆著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