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煙塵
2024-10-02 18:42:05
作者: 李依咪
「姐姐是什麼樣的人?」婭枝問出問題,看到茶几對面的向爸爸眼中閃過一抹異樣。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婭枝從未像現在一樣渴望自由,就好像叛逆的青春期遲了個到。但她想要的又不是夜不歸宿那樣單純的恣意行動,而是精神上徹底解脫,換而言之,她是野心大發地試圖把自己和媽媽從過去解脫出來,因為她們沒有錯。
她要自己無罪釋放自己,就得一步一步走回去,親手打開那牢籠,它就在這裡,在十幾年前的這院子裡。
向爸爸是婭枝問的第一個人。
其實最先引發「姐姐是什麼樣的人」這個疑問的人是路菁,但那時候在公交車上,是路菁主動跟婭枝提起這話題的,兩人匆匆忙忙間只對話了幾句。後來婭枝在樓下問過盧定濤一次相同的問題,但盧定濤以他自己那時候太小為由,並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
婭枝覺得盧定濤有所隱瞞。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那句撫慰式的「她都一定希望你過得好」溫暖得令她眷戀,卻也只能算作撫慰,不足以解決當下的困擾。
盧爸爸和盧媽媽據說是看著婭枝姐姐長到七歲多的,兩家人關係那麼密切,盧定濤縱使未曾親見,也應該從時時刻刻的耳聞中,積累一點對那個小女孩的印象。此外,既然路菁是盧定濤的朋友,婭枝有一種感覺,那便是她一定跟盧定濤提起過姐姐,那麼盧定濤腦子裡至少也應該有一點模糊的印象。
在那樣的情境下聽到那樣的問題,盧定濤的反應太刻意也太理性了。
「她是,什麼樣的人。」向爸爸重複了一遍問題,他可能一時還難以將記憶里的小女孩形象跟「人」的概念相聯繫,「啊是,你應該了解的。」
「她像你一樣聰明,還不會說話就能正確地指家裡的東西,也善良,曾經為了救一隻受欺負黑鴨去扑打一群白鴨子,差點掉進水池裡,要不是不能走路被我抱著,恐怕要晾褲子了……」向爸爸金絲眼鏡下的雙眼微閉,似乎陷入回憶:「可惜她身體很不好,沒出過幾次門,那麼聰明的孩子。」
「可是姐姐有朋友。」婭枝的語氣澀澀地,她本意並不是這樣,話說出口卻覺得酸澀,一個病孩子還能交朋友和玩耍,她自己小時候健健康康的,卻孤獨又彆扭。
「啊,是嗎?」向爸爸睜開眼神情驚訝,曾經平整豁朗的額頭便擠出歲月的橫紋:「我可能記不太清了,又也許,那時候你媽媽帶孩子比較多。」
這下婭枝也摸不清了,爸爸究竟是驚訝姐姐有朋友這件事,還是驚訝婭枝是怎麼得知這件事的?但身為學者的父親,話語裡的確出現了明顯得婭枝都一聽便知的倉皇和矛盾,一個連女兒用小手扑打鴨子的瞬間都記得清楚的父親,如何會連她的童年朋友都聞所未聞?
那天向爸爸並不像往常般留戀和女兒相見的時光,或者說,他是帶著留戀卻不得不逃走的情緒把婭枝送到地鐵站的。
婭枝沒有登上她本該搭乘的那趟車,而是隨便選了一個出口刷卡出站,沿原路回到地面,進了趟地鐵站又出來的工夫,街面竟然颳起了風,清潔工人尚未來得及攬進車的一堆落葉就散了,打著骨碌滾到行人之間,在各式各樣的鞋子的森林裡橫衝直撞,直至被碾成一副骨架,再也兜不起風力。
婭枝把雙手插進風衣兜里,她懊惱地想到另一種可能。錯了,都弄錯了,她剛才問的方式過於突兀,如果趁向爸爸沉浸在回憶中時,她趁勢說「姐姐的朋友也這樣說」,總能從爸爸的反應里驗證些什麼,不管他是從回憶里驚覺,回答「我不記得她有什麼朋友」,還是失防地說起姐姐和玩伴的故事……
總之,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無所獲。
一無所獲嗎?婭枝驚醒地看著自己口袋的位置,雙手插在那裡,鼓鼓囊囊。她反思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從小帶著不諳世事和迷迷糊糊特質的向婭枝,竟然能夠如此的會算計,對象還是向來寵愛她的親生父親。
她想得太多了,想太多對腦子不好。婭枝試圖換一個角度思考:盧定濤雖然老成,的確是只比她大兩歲的同輩人,沒有見過她姐姐是事實;向爸爸剛結婚那幾年,忙於著書和評職稱,還出過好幾次遠差,對女兒成長的見證有所缺失,這也並非全無可能。
若換做以往的婭枝,根本不會疑心這些理所當然的事,她這根本就是病了啊。
婭枝想給向媽媽打個電話,以往這時,她應該快到家了,抽出手機划動解鎖後,她卻忽然想先打給路菁。
電話是打通了,但背景很嘈雜,架子鼓的喧囂夾雜著男人試麥的嗓音。
「大音樂家。」婭枝聽著那邊的喧鬧,不由得牽動嘴唇微笑。
「只能算志願者!」路菁聲音很大,想必是怕婭枝聽不見:「搖滾音樂節,就是上次跟你提起過的那場呀。」
「想起來了,你說過幾個名字,他們來了嗎?」婭枝居然被勾起了一點興趣。
「來了!前兩年這幾天大雨,好多場沒來得及進行,今年我們特地搭了室內場地。」路菁平素不輕易流露情緒,但凡興奮起來卻很能夠感染其他人,更可貴的是,她沒有因興奮而忘記自己是接電話的那一個:「婭枝,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其實……沒什麼事,祝你玩得開心。」
「別掛,你還沒說來不來呢。」
「來!」婭枝平生第一次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邀請,路菁這樣的女生像天使,她是所有人的貴人。
婭枝緊接著就給向媽媽打了電話,這是她第一次晚歸去參加這樣的活動,不緊張不太可能,但婭枝不討厭這感覺,她享受著心臟深處隱隱約約的真實和興奮。
——
婭枝終於見到了路菁那神秘的偶像,那是一位臉頰和唇上都覆著金色鬍鬚的白人男子,婭枝見過的外國人不多,臉盲的她看不出眼前這個老外的年紀。
男子看見她們,繞過身前閃亮得炫目的架子鼓,一跨步便從舞台上跳了下來,用流利的漢語問候道:「LuciaJ,這是你的朋友嗎?」
音樂節會場內嘈雜的非同尋常,許多人等待不及正式節目,已經跟著試音的節奏隨性蹦跳起來了,婭枝羨慕這些對通宵和啤酒習以為常的男女,他們竟然有如此好的精力,而自己通常忙完一天的工作,就疲累得盼望著和衣癱倒在床鋪上,將殘酒似的瘋狂幻想交付給睡夢,只想在枕頭絮里找一找自己那棵聚蟻枯槐。
外國男子隨後還說了什麼,婭枝在接連幾聲乍響的干擾下沒能聽清,她轉頭看向路菁,路菁則上前大聲地介紹他們互相認識:「向婭枝,我的好朋友,做會計方面的工作。Sergio,來自義大利的作曲家,也是我的偶像。」
Sergio聽到婭枝的名字時,大鬍鬚上的藍眼睛誇張地發亮,婭枝揣度著那神情的意義,只找到了一種可能性,那便是路菁之前向他提到過「向婭枝」其人,這種真正地將對方視做朋友的氣度畢竟感動了婭枝,讓婭枝在這陌生的情境裡漸漸少了惕意。
「哇,是作曲家哎。」婭枝禁不住感嘆。
從聽到路菁說「偶像」兩個字起,Sergio就不停地搖頭擺手,謙虛地通過這樣的肢體語言,表示自己實則當不起這樣的的盛讚,高大的男人表現出這樣侷促又風趣的舉止,讓婭枝對他更添了幾分好感。
「兼鍵盤手哦,一會就能欣賞我們表演了。」路菁淡淡地補充道,語調里卻有掩不住的驕傲。
之後的表演著實讓台下的婭枝眼界大開,那是一首外文搖滾曲目,鼓點聲的節奏如戰車般有層次地向觀眾席推來,金屬的碰撞聲起初聽來嘈雜無序,卻又忽密忽疏地輔佐著整體基調。
主唱是一位留咖色波浪捲髮的女子,她的聲音清亮卻並不單薄,實屬難得。隨著她輕輕鬆鬆地唱過鋪墊,攀上全曲最氣勢全開的高音,舞台上下的各類樂器也齊鳴伴奏,將這場在秋雨季節進行的演出帶進熱氣騰騰的境界。
婭枝沒有隨著人群一起扭動身體,她不曾嘗試學習蹦迪也並不習慣隨意亂扭,所以只是定定地微張著嘴站在台下,眼神里雀躍的光芒卻表明她已經從精神上融入這些人了。
Sergio全程站在左側臨近幕布的一隅,他穿著米黃色的寬鬆字母T恤和運動中褲,用雙手熟稔地調節著各種按鈕開關,時而短暫地停下手頭動作凝神聆聽,仿佛單憑自己的肉耳,就可以判斷在這喧嚷環境內,一切可以人為控制的音場是否已經恰到好處。
路菁站在離他不遠的一排話筒後,與她並排的還有另外幾個穿小黑裙的女生,婭枝初時十分訝異,原來路菁竟也要參與這場演出。路菁並非主唱,但自歌者開唱至鼓樂漸終,她那極具辨識度的空靈嗓音都以一種最合適的音量,絲線一般貫穿點綴了整首作品。
原來路菁姐唱歌如此好聽,婭枝欽佩地想。
直到演出結束,婭枝才得知,Sergio也並非專業從事於搖滾樂,他畢業於歐洲一所老牌音樂名校的作曲專業,至今已創作過一些頗有口碑的電影配樂。
婭枝便愈發地驚訝了,在常人的概念中,往往代表著經典與復古的作曲家和大提琴演奏家,竟在閒暇時間參與地下搖滾樂的演出,並且分別在樂隊中擔任著鍵盤手與和聲。
驚訝過後,婭枝又莫名覺得Sergio和路菁姐兩人十分般配,他們同為青年藝術家,都功成名就,也都在業餘時間堅持著事業之外的愛好,這絕不只是偶像與崇拜者的關係,而是平等地並著肩的兩座山丘之間,遙相賞識的那種呼應。
這世間人海茫茫,兩個相似相知的個體得以相遇,他們的音響相和橫絕了大山大洋的距離,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緣分。婭枝又胡思亂想起來,自己沒有這樣的天分和靈氣,也沒有經歷過這般的努力和瘋狂……她畢竟沒有什麼長處,還時常做不好事情,自身既非奇貨,又何羨流水高山、形影潛結的緣份呢。
一片狂歡的激盪里,婭枝忽而感性地發覺,自己較之從前開朗了許多,看待事情的角度也明顯變得豁達,若換作剛剛畢業那段時間裡,那個終日不肯走出家門的自己,任何優秀幸運的對象都會直接或間接地激起她的自卑情緒來,而如今走上工作崗位的向婭枝,已經能夠獨當一面,還能夠在這樣的瘋狂雨夜離開沙發電視,和這麼多新鮮有趣的人同樂樂。
音樂節落幕,路菁留下來幫Sergio整理裝備,婭枝想告辭離開,卻被路菁喊住:「等會一起約小龍蝦怎麼樣?」
「謝謝,但今天已經格外晚了。」
「中醫理論,十一點不睡傷肝,一點不睡傷膽。而現在,」路菁微微一笑,抬臂查看手錶,將表面轉向婭枝:「已經一點半了,彌補無異,不如通宵。」
「真是破罐子破摔的哲學呢。」婭枝笑出了聲,也就不再推卻。
三人圍坐在啤酒桌旁,路菁隨意地挽起帶鉚釘的皮夾克袖子,開始手把手地教婭枝和Sergio剝龍蝦的方法:「先撬其殼,再斷其頭,最後破甲取肉——很有條理的流程。鉗子也有肉,雖不多卻很美味,有吮調料水的感覺。」
「路菁姐和……大偶像是怎麼認識的呢?」婭枝原本想稱呼Sergio的姓名,但是話到口邊又自忖發不好音,對他的稱呼就退縮地變成了「大偶像」。
「這個說來話長,」路菁將剝好的蝦放到婭枝面前的蘸料里,又抬手抽取一張紙巾,擦拭著修長手指的尖端,一邊平靜地道來:「我算是出身音樂世家,自幼學大提琴,也是受迫於父母的期望。但我的性格中有一種怪勁,它是叛逆中的叛逆,表現為對於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我越是不感興趣,就越要努力證實自己能做好它。」
理智到可怖的逆反。
婭枝聽著路菁用淡得像礦物質水的口氣說「不感興趣」四個字,聯想到馬戲團里,那些手持火圈和皮鞭的無畏馴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