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貴人
2024-10-02 18:42:02
作者: 李依咪
「所以如果路菁不來,你當時是想放棄?」這是盧定濤聽完婭枝講述這件事後,所提的第一個問題。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時候莫名其妙地心很亂。」婭枝不明白為什麼盧定濤總能一針見血地找到她的問題,她縱使最近進步再大,到了他面前,還是被打會小貓咪的原形,被他揪住毛病的尾巴不放。
「不是心亂,而是心存僥倖。」盧定濤無情又尖銳地指出:「你從小就這樣,不是害怕當眾演講,而是僥倖覺得只要拖著,別人就會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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婭枝張了張嘴,自知很難說服盧定濤她這一次是狀態不佳,但凡關乎道理的事,盧定濤總是死死占據著主動權,他聰明冷靜得高高在上,看她的視角簡直如同正午垂直的烈日,讓一切小問題小毛病都無處可遁。
朝敵不過的倔石頭丟雞蛋也是自取其辱,婭枝幹脆小臉一轉,任由他嘮叨下去。
「逃避,有時候也是辦法。」注意到婭枝不配合的態度,盧定濤竟然沒有再進逼,反而低下聲嘆了口氣,又忽然轉身虛拍婭枝肩頭:「但是,如果那個人信不過呢?」
婭枝愕然回頭,定定地對上盧定濤的目光:「陳恆他不會!」
「向婭枝,別這麼激動。」盧定濤顯然沒有料到婭枝的反應會是如此肯定,他怔了怔,卻還是說下去:「你至少應該知道的是,下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你應該拖住對方,用附近的印表機和線上傳輸的方式儘快得到一份新的。」
「夠了,這才是你的真實想法是不是?」婭枝徹底被盧定濤的態度惹惱了:「我被人家算計,第一時間勸我不要著急的是陳恆不是你,替我解決了問題還反擊回去的人是路菁姐也不是你!我只是講給你聽,沒有指望你能幫什麼忙或者安慰我,但也不是跑來讓你教育我一通,盧定濤你不過就是個事後諸葛亮,從來就沒有人,給你管我的事情的資格!」
越想越氣的婭枝,回到家一句話也不說便蒙頭大睡,向媽媽發現臥房門鎖得緊緊的,擰也擰不動,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差點找來鄰居把門拆了。
睡起來的婭枝聽說了這個想法後又悔又好笑,再回想和盧定濤爭吵的經過,心態也理智了七分。思前想後,婭枝似乎找到了矛盾點所在,如果把陳恆換成其他人,盧定濤還會揪住她的漏洞不放嗎?她呢,還會因此對盧定濤大發脾氣嗎?
陳恆對向婭枝,的確有不一般的意義。
大學四年相處,婭枝深知如果社會上可信的人不多,那陳恆就是那種為數不多的、值得信任的朋友。
但凡是成功的團隊,領頭人中總要有這樣兩個人物,一個發號施令,盡顯領袖魄力,另一個則專注於應對問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小時候,集體的關注點都集中在前一類領導者身上,那些自信大膽的班幹部組織者總是被老師家長所看好,其實孩子們需要解決的問題並不艱巨,只要他們拿出膽量來,就能在鼓勵的掌聲中成為領袖。
然而一旦進入成人世界,後一類人的魅力就凸顯出來了,他們有成熟的視野和洞察力,能熟練地應對複雜問題,調解團隊內部關係,用善舞長袖將一切從容地打理有序。這樣的人即便從不登台演說,甚至略微木納內向,在執行者們心目中的領導的地位卻依舊穩固。
陳恆就是後一類人,他的處事方式溫和得近乎缺乏原則,卻也因此而服眾。領導團隊時,他自身的能力也要強過隊伍中的每個成員;分配任務時,他自己往往選擇實事來做;面對求助,他從不評說對與錯,而是首先提出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他從來不得罪人,也從不會招人來得罪他。
婭枝甚至覺得,如果有女生愛上了有婦之夫,找陳恆傾訴,他一定會先給出幾條可行的上位方案A、B和C,再好言地勸她行動前三思;如果換成盧定濤,那可憐的女生恐怕直接被痛罵「沒腦子」了。
這種假設並非臆想,而是婭枝所能表述的,對兩個男人最貼切的形容。在婭枝成長的不同階段,這兩個人都曾以各自的方式出手相助,婭枝大一時曾因不合群被室友排擠,盧定濤在電話中分析了出現這種局面的原因,建議婭枝要麼從自身做出改變,要麼就乾脆獨善其身不要合群了,陳恆則是分享給婭枝改善人際關係的小心得,主動帶她參與集體活動後送她會宿舍,還訂購過一個巨大的零食大禮包,讓她帶回去和女生們分享。
有些人喜歡冷酷地打碎別人的僥倖,迫使別人直面現實向前看,雖是好心卻容易吃力不討好,盧定濤就是這麼不討喜的人。
但反觀盧定濤跟公司上下都混得很熟的良好人際關係,他的不討喜似乎又是針對婭枝一個人的,婭枝便明白了一點根源,不管另外的當事人是陳恆還是別的男人,只要關乎她向婭枝,盧定濤的反應不會有差別,問題出在她身上。
怪就怪她是向婭枝。盧定濤不是天生的混蛋,正如就算他打過女生的屁股,但那是婭枝的屁股,對他來說性質就不一樣了。
「我說,你們這一對有意思。」路菁看著婭枝挑挑眉。
「他也來找你?」婭枝認為路菁的鋒芒就在於太敏銳了,跟她辯解「一對」的概念並不會改變她的想法,如果略過不提,路菁反而不會再糾纏取樂,將她也當作爽快人。
酷女孩的處事方式,總有些俠義江湖的意味。
「不不不,盧定濤可從不會想跟人家道歉而又不好意思,強勢道歉反而比較符合作風。」路菁笑道:「倒是,沒少在另外的事情上央過我幫忙。」
這個「另外的事情」因盧定濤的突然出現而沒能展開,他說:「向婭枝,我要就昨天的事向你道歉。」
「對不起,」路菁走後盧定濤又說了一遍:「是我不了解陳恆這個人。」
這回,總算沒有追加「但是」之類的說教,婭枝過了片刻說了幾個字,很輕地:「是你太了解向婭枝。」
盧定濤這就明白了,明白的內容,是婭枝已經徹底想明白了。
「哪怕這一次我是真的心亂,」婭枝又說:「你一定以為我僥倖慣了,就不信了。」
「現在我信。」
十二
婭枝初中時,曾有人替她看手相,得出五個字的結論:「有貴人相助。」
那人說婭枝八字相刑,身世不幸,掌紋起端零亂,卻有多條斜線扶之,預示著前半生常有貴人。換而言之,若非那人用半生來解救,她將窮極一生也走不出幼時的陰霾。
當時的婭枝沒有覺得太悲慘,也沒有覺得不幸中還有萬幸,她直直地抬頭盯著那人問:「那我後半生呢?那個貴人去哪了?」
那人微笑搖頭:「人在困境,外面的都是貴人。走出來了,便無需貴人,你就是自己的貴人。」
頻頻握手未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
古來仁義包天地,自在人心方寸間。
那人寫的四字謁語婭枝一直保存著,十三歲生日那天,她生氣那些虛偽而且見死不救的大人們,想想「臨難相救」什麼的都是胡扯,一怒之下把小紙條扯壞,後來卻又鬼使神差地粘了回去,以至於泛黃的紙片上,至今留著蟲子爬過般的傷痕。
時過境遷,婭枝才覺得那人果真准,回望流逝的這些年華,她曾罹難,曾閉上眼睛想躲在深淵裡一輩子就算了,曾經沒有哪怕一絲絲站起來的力量,她本是出不去的,如果不是有人牽她的手非要讓她往出走不可……盧定濤、陳恆、路菁、姜叔,和許多與她或深或淺交集過的人,這些人伏筆在她的生命之底,在恰當的時間降臨,他們毫不計較地出手相助,看著她踉蹌著出了深淵,自己走到陽光下面去。
如果沒有盧定濤,她可能輟學留在媽媽身邊,也可能畢不了業,她會繼續脾氣古怪下去沒有朋友,會在家裡啃老,做一輩子巨嬰和病嬌,會變成見不到陽光的蝸牛,又白又軟……總之,沒有不肯罷休的他,就沒有如今的她。
謁語後注的前兩句算是應了個徹底。
婭枝在反思自己心煩意亂的原因,她預感到自己的後半生要來了,前、後半生的分隔本是因人而異,對她向婭枝而言十分簡單。她的前半生是深淵,是雲翳散不去的暗和冷,唯一的光亮是相依為命的媽媽,而她自己又是媽媽唯一的冰冷光亮,沒有溫度的兩個女人和同樣寒涼的世界相依存在。踏入後半生,她也就踏上地面,就好像陷阱中的困獸既盼望又忌憚外面,婭枝不知道後半生是什麼樣子,既然身在天空下,那裡至少應有太陽。
南木向暖北枝寒。
後半生同樣是未知,那裡沒有貴人。
那些人並沒有逝去,而是婭枝成為了和他們同等的人,她也是貴人,必須成熟、溫暖、開朗,必須被需要,必須和他們建立新的關係。盧定濤的一句「我信」,婭枝從中聽出了放手,聽出舊的關係的落幕,而兩人之間新的關係是什麼,她又捉不到頭緒。
婭枝沒心思看面前那報紙,像這樣各種級別的報紙每天都會被送往科室,真正會翻閱的人總是那幾個,沒人知道這些具有時效性的紙張未來會流向何方,如果像追蹤大洋垃圾那樣研究一番,結果想必妙趣橫生。有糊了窗戶的、包了垃圾的、墊了快遞箱的,它們帶著多年前曾經引發反響的大事件們四處飄飛,粉碎了削減了,只留下最後的幸運兒躺進各個檔案館裡,再見天日時就一躍成為珍貴的記載。
人是沒有心思,報紙上的赤字卻拼了命地往眼睛裡鑽,婭枝忽略它不掉,卻又沒道理為了把它推遠,專門起一次身,最後她還是妥協地把它拿到面前,她粗略一看,便知道這文章勾她眼球的緣由了。
赤字是「二十餘年懸案或面臨重查」,上面還浮了一排黑字充當副標題:「繼候X落馬之後……」
候局長在任的十幾年,B區發生的事件不計其數,大案也有不少,殺人命案總數上就少得多,也算是這些年不懈加強治安的正果之一。但至今未能偵破的幾樁案子同樣包含其中,其殘忍程度在傳媒不發達的當時,也震驚了全國。
與其說是幾樁,不如稱作一系列更合適,當時各方雖爭議紛紛,卻也達成了某些共識,比如三年間在L市接連發生的兒童被殘忍殺害事件,應當是同一兇手所為,並且將嫌疑人鎖定在對B區十分熟悉的本地人中。這之後調查便忽然陷入滯澀,關乎真兇的現有線索中屢屢出現謬誤,新的證據又越來越難以收集,每一個當事人都陷入迷茫。
最後一位受害者的屍首被發現是1993年末的冬天,次年春,國內和國際上接連發生影響歷史的大新聞,尼克森逝世、曼德拉就任南非總統……那段時間娛樂圈的緋聞數量似乎也達到了一個峰尖,人們生活好了,便對接連不斷的談資來者不拒。
信息滿天飛舞的時代里,沒有什麼是長久的重磅,再轟動一時的事件之後再看,不過是巨大的泡沫房子,閃忽忽轟隆隆地塌了,落到地上卻輕飄無聲。後來香港掛上了回歸倒計時牌,再後來中國申奧成功,舉國歡慶……或許除了受害者的親屬還深陷昨天,追憶那些永遠停留在90年代童年的不幸生命,人們不再記得那件事,即便未解的謎題還偶爾勾起當事者們的思緒,但他們有太多新的謎題要解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卻大都不曾想過,有的人會因一件大事被判決留在原地,只能眼看著別人都走了,深陷在過往的囚籠里出不去。
誰都有可能是這個人,最無辜最不幸,被命運關起來的人。
婭枝看了半透這些人世間的聯繫,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向媽媽的再度焦慮也許並非因為今天,並非因為越來越獨立的婭枝或者忙於工作的姜叔,也並非因為具體的候某這個人或者他犯下的罪行,也許只是間接地,和突然被強調、被掀起的那段舊歲月發生了某種感應。
那個根源不在今天,它還是紮根於昨天,提醒著向媽媽她和別人之間的隔離尚未消失,過去依舊禁閉著她,她出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