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化學的朋友

2024-10-02 08:02:13 作者: 茅盾

  前年冬天,偶然碰到了闊別十年的老朋友K。幾句寒暄以後,K就很感觸似的說:

  「這十年工夫,中國真變得快!」

  「哦——」

  我含糊應了一聲,心裡以為K這「中國真變得快」的議論大概是很用心看了幾天報紙的結果。他那時新回中國。他在外國十年,從沒看過中國報紙——不,應該說他從來不看報,無論中外。他是研習化學的,試驗管和顯微鏡是他整個的生命,整個的世界!

  K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吸著「白金龍」,又慢慢地噴出煙氣來,然後慢慢地搖著頭,申述他的感想——或者可說是印象:

  「船到楊樹浦,還不覺得什麼異樣;坐了接客小輪到銅人碼頭上岸,可就不同了!我出國的時候,這一帶還沒有七八層高的摩天樓。噯,我是說那座『沙遜房子』,可不是從前還沒有?——第二天,親戚世交都來了帖子請吃飯;看看那些酒館的店號,自然陌生,那馬路的名字倒還面熟——×路,你記得的罷?民國九年,密司W逃婚逃到了上海,就住在×路的一個旅館裡,你和我都去看望過她。那時候,我們都是熱騰騰的『五四青年』,密司W的逃婚我們是百分之百擁護的——這些事,現在想來,我自己總要笑,但×馬路卻永遠不能忘記了。在外國十年,只有這條馬路我記得明明白白!可是今回我就鬧了一個笑話。車夫拉到了×馬路,我還不知道;我看見車夫停下車來,我就板起面孔喊他:『怎么半路里停下來了?我是老上海,你不要亂敲竹槓!』……」

  「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

  

  K也微微一笑,但是立刻又皺了眉頭,接下去——

  「當真,上海許多馬路變到不認識了!後來,我一天一天怕出門了。回國已半個月,今天還是第三次出門呢!」

  「是不是怕像上次那樣鬧笑話?」

  「不然,馬路換了樣,是小事。我覺得上海的人全都換了樣。尤其是上海的女人,當真我看不慣!」

  聽得這麼說,我又笑了。那時候上海女人的時裝是長旗袍外面套一件短大衣,細而長的假眉毛,和一頭蓬鬆鬆的長頭髮。這和K出國那時所見密司W她們的裝束顯然不同。我自以為懂得K的心情了,他那時很看重密司W,不妨說,有幾分戀愛她;想來那時候的密司W的裝束也在K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罷?因此他覺得眼前的時裝女人都「看不慣」罷?可是看見K一臉嚴肅的勁道,我不好意思開玩笑,我只隨便回答著:

  「噢噢,那個——但是,K,你以為現在女人的時髦裝束不好看麼?」

  「嘿!哪裡談得到好看不好看呢!簡直是怪!」

  K突然好像生氣,大聲叫了起來。於是,覺著我有點吃驚,他又放低了聲浪,很悲哀似的接下去:

  「老實告訴你,S,我覺得上海的女人簡直是怪東西。說她們是外國人罷,她們可實在是中國人;說她們是中國人呢,哼!不像!我所記得的中國女人不是這樣的!我不敢出來,就因為我看見了她們就感到不高興,我好像到了陌生的地方,到了一個特別的國度!」

  我睜大了眼睛,驚異到說不出話來。我想不到這位埋頭在試驗管和顯微鏡里的老朋友竟還有他個人的「哲學」。我看著K的臉,兩道濃眉毛的緊皺紋表示了這位化學家的樸質的心正被化學以外的一些事苦惱著。我覺得應該多說幾句話了,可是K又趕著先說道:

  「譬如英國罷——假使你要說譬如德國或法國,都一樣;從前我並沒有英國朋友,也沒多見英國人,但是英國人,我能夠了解他們。我讀過英國歷史,讀過英國人所作的一些小說,讀過關於英國民族性的書籍,所以我到了英國並不感到陌生,我知道那些面生的人們的思想和性格——或者用我們從前一句老話,人生觀!現在上海可就不同了。上海這地方,就好像是一個新國度,歷史上從來沒有的;上海的男男女女好像是一個新的人種,也是歷史上從來沒有的。從前我住在上海,並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次久別重來,我就分明感到了!我回到了故鄉,可是我好像飄洋飄到了荒島,什麼都是異樣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一點也不錯,上海就是一個新國度。這個新國度,就是你出國後十年之內加速度造成的。你不看見租界和華界之間有許多鐵門麼?這就是『上海國』的界線!」

  「唉!」

  我的朋友嘆一口氣,手撐住了下巴,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地說:

  「真糟糕!我是家在上海的。光景非在這個「國度」里做老百姓不可了,然而我是一個陌生人,這真糟糕!」

  「但是,K,如果你住上半年,你就能夠懂得上海人了。」

  我的口氣,一點不帶玩笑,K似乎很感動。他望了我一眼,性急地問道:

  「有這一類的書麼?最好是有書。你知道我是研究化學的,有機物或無機物,我都能夠分析化驗,但是碰到活活的人,我的拿手戲法就不中用了!我只能從書本子上去了解他們。」

  「書是沒有的。不過有法子。你先去讀讀《洋涇浜章程》,研究研究租界裡的『華人教育』從前是怎樣的,現在是怎樣的;你還應該去考察考察上海有多少教堂,多少傳道所,你要去聽聽牧師的傳道;你要統計一下,上海有許多電影院,開映的是什麼影片;你還要留心讀讀上海出版的西字報和華字報——這樣下去半年,你自然會懂得上海人了。」

  「太難,太難!」

  K苦悶地搖著頭說。

  「那麼還有一個辦法:你不要一頭鑽在試驗管和顯微鏡里,你大著膽子到處跑跑——上海女子的猩紅的嘴唇不會咬你一口的;你混上半年,就很夠了,不過到了那時候,你自己也成了上海人,也許你依然不懂得上海人是怎樣一種『民族』,然而你一定不會感到陌生!」

  我說著又忍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我的這位老朋友的脾氣;第一條路他不肯走,第二條路他也不能走,他是一個「書毒頭」(書呆子)!K似乎也明白我的笑聲里的意義,他的左手摸著下巴,愕然睜大了眼睛,接著又搖了搖頭,輕聲說:

  「大概鄉下還是十年前的老樣子罷?我應該說上海變得快,不是全中國,對不對?」

  於是輪到我愕然張大了眼睛了。我真料不到K還是十年前的老脾氣,抵死不看報紙。我拍著這位老朋友的肩膀,很誠懇地說:「不錯,K,你到鄉下去住一下是很有益的!因為你那時就會知道鄉下有些地方,有些人,也是你陌生的!那時你就知道中國境內不但有『上海國』,還有許多別的國!」

  說到這裡,我的老婆走了進來,我就不管K怎樣鼓起了眼睛發怔,一把拉起他來,要他「湊一個搭子」打四圈麻將再說。

  193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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