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穿過怎樣的緊鞋子
2024-10-02 08:02:16
作者: 茅盾
我在小學校的時候,最喜歡繪畫。教我們繪畫的先生是一位六十多歲的國畫家。他的專門本領是畫「尊容」,我的曾祖的《行樂圖》就是他畫的,大家都說像得很。他教我們臨摹《芥子園畫譜》,於是我們都買了一部石印的《芥子園畫譜》。他說:「臨完了一部《芥子園畫譜》,不論是梅蘭竹菊,山水,翎鳥,全有了門徑。」
他從不自己動手畫,他只批改我們的畫稿;他認為不對的地方,就賞一紅槓,大書「再臨一次」。
後來進了中學校,那裡的圖畫教師也是國畫家,年紀也有點老了。不過他並不是「尊容專家」。他的教授法就不同了。他上課的時候在黑板上先畫了一幅,一面畫,一面叫我們跟著臨摹;他說:「畫畫兒最要緊的訣竅是用筆的先後,所以我要當場一筆一筆現畫,要你們跟著一筆一筆現臨;記好我落筆的先後哪!」有時他特別「賣力」,畫好了那幅「示範」的畫兒以後,還揀那中間的困難點出來,在黑板的一角另畫一幅「放大」,好比影片中的「特寫」。
這位先生真是又和氣又熱心,我到現在還想念他。不用說,他從前大概也曾在《芥子園畫譜》之類用過苦功,但他居然不把《芥子園畫譜》原封不動擲給我們,卻換著花樣來教我們,在那時候已經十分難得了。
然而那時候我對於繪畫的熱心比起小學校時代來,卻差得多了。原因大概很多,而最大的原因是忙於看小說。課餘的時間全部消費在舊小說上頭,繪畫不過在上課的時候應個景兒罷了。
國文教師稱讚我的文思開展,但又不滿意地說:「有點小說調子,應該力戒!」這位國文教師是「孝廉公」,又是我的「父執」,他對於我好像很關切似的,他知道我的看小說是家裡大人允許的,他就對我說:「你的老人家這個主張,我就不以為然。看看小說,原也使得,小說中也有好文章,不過總得等到你的文章立定了格局,然後再看小說,就沒有流弊了。」過一會兒,他又摸著下巴說:「多讀讀《莊子》和韓文罷!」
我那時自然很尊重這位老師的意見,但是小學校時代專臨《芥子園畫譜》那樣的滋味又回來了。從前臨《芥子園畫譜》的時候,開頭個把月倒還興味不差——先生只叫我臨摹某一幅,而我卻把那畫譜從頭到底看了一遍,「欣然若有所得」;後來一部畫譜看厭了,先生還是指定了那幾幅叫我「再臨一次」。又一次,我就感到異常乏味了。而這位老畫師的用意卻也和那位「孝廉公」的國文教師一樣:要我先立定了格局!《莊子》之類,自然遠不及小說來得有趣,但假使當時有人指定了某小說要我讀,而且一定要讀到我「立定了格局」,我想我對於小說也要厭惡了罷?再者,多看了小說,就不知不覺間會沾上「小說調子」,但假使指定了要我去臨摹某一部小說的「調子」,恐怕看小說也將成為苦事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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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從前的老先生就要人穿這樣的「緊鞋子」。幸而不久就來了「辛亥革命」,老先生們喟然於「世變」之巨,也就一切都「看穿」些,於是我也不再逢到好意的指導叫我穿那種「緊鞋子」了。說起來,這也未始不是「革命」之賜。
193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