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10-02 07:49:39 作者: 肖江虹

  好多年後還有人說,那場大火啊,燒得那叫媽的一個乾淨!

  正值三伏,烈日早把一草一木都曬得乾脆了,放個屁都能震出一陣煙來。那些黃得透骨的乾草,仿佛放進手裡一搓,就能握住一把火。這樣的節氣,正是火神革命熱情高漲的時候,稍一疏忽,就還給你一個乾乾淨淨。

  忙活了一天的生產隊長光著身子躺在篾席上,烙餅樣地翻了十多個來回,都沒能睡過去。倒是隊長家屬耐得住暑氣,四仰八叉躺在一邊,鼾聲氣勢恢宏。隊長暗暗罵了一句,翻起來走到院子裡。沒有風,依然悶熱,隊長跑到水缸邊,舀瓢涼水灌下去,才算有了半絲愜意。反正睡不著,蕭明亮乾脆拉條凳子坐在院子裡,瞪著一輪月亮搖扇子。

  遠處有狗叫,斷斷續續的,接著就有了火光。開始蕭明亮以為是燒山灰的,自從高舉廣積肥促生產的旗幟以來,家家戶戶燒山灰,這活兒輕鬆,一背簍山灰就能換回三天的工分,所以社員們積極性高漲。

  慢慢地,蕭明亮發現,遠處的火光有些不對勁了,半個莊子都染紅了。他猛地立起來,踮起腳尖往起火的地方看。看了一陣他明白過來了,轉身衝進屋子,對著老婆子喊,起來,快起來,有人家燒起來了。

  老太婆翹起來,迷迷瞪瞪地問,燒了,誰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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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明亮吼,我先過去看看,你快起來喊人,挨家挨戶喊,要快。說完跑出去,跑到院子邊又折回來,從水缸邊撿起洗臉盆,往火光沖天處跑去了。

  離近了,蕭明亮才看清楚,起火的是麻糖匠家,半邊茅草屋已經被舔乾淨了。遠遠地,熱氣就撲面而來,嗆得人一陣眩暈。

  隊長紅光滿面地站在院子裡,看著上躥下跳的火苗,隊長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無助和渺小。衝到水缸邊舀了一盆水,端著水呆呆看著噼啪炸響的房子,他不知道該往哪裡潑。最後,他怪叫一聲,狠命把水拋上屋頂,一道水亮的弧線鑽進火苗,連聲哧響都沒有,仿佛往奔騰東去的大河裡撒了一把泥土。

  幾步跑到屋後的土坡上,蕭明亮扯著嗓門對著莊子聲嘶力竭地大喊:快來人,起火了。喊了好久,一個莊子死去了一般,見不到半個人影,一直喊到喉嚨發癢,才看見有人從遠處跑來。隊伍規模小了點,六七個人,但齊整,老中青三代都有。跑在最前面的是赤腳醫生蕭德學,尾巴上是蕭明亮的老太婆,每個人手裡都提著一個臉盆。

  麻糖匠媳婦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溪水邊洗衣服,河面很寬,兩岸有山,很高的山,搗衣聲在兩岸之間清脆地迴響。蹲在河邊淘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一件衣服跟著水流漂走了,女人慌忙跳進水裡,彎著腰去撈那件衣服,老夠不著,她往前探了一步,腳下一滑,水就到脖頸了。女人慌了,拼命往岸邊爬,剛要跑到岸邊,女人驚奇地發現,河水忽然變得滾熱,還黏糊糊的,像一鍋麵湯。女人驚叫著舉起雙手,令她更驚惶的是,高舉著的兩隻手成了兩副可怖的骨架。

  女人在驚叫聲中醒來,睜眼就看見了頭頂上耀眼的火光。她掐了掐臉,生生地疼,這不是夢了。她就大聲喊張維賢和兩個姑娘的名字,喊了兩聲她就沮喪了,她的麻糖匠四天前就背著騸匠箱子出門了,兩個姑娘去娘家那頭吃喜酒去了。本來兩個姑娘商量,讓姐姐去,妹妹在家照看老娘,可她不依,讓兩個姑娘都去。她有自己的想法:一是路途遙遠,兩個人一起有個照應;二是這些年兩個姑娘只能在家照顧自己,她想讓她們出去透透氣。反正就一天工夫,她讓姑娘們把吃的用的給她放在床頭,還吩咐她們放心去耍一趟。

  女人沒有驚慌失措,她看了看火勢,應該是從左邊的偏房開始燒起來的,堂屋還沒有完全燃著,只要快,還有逃生的機會。女人咬著牙把兩條腿搬到床沿邊,閉著眼費力一滾,撲通一聲砸落在地上,落地很實,疼得她眼淚都下來了。稍微緩過氣,她就開始朝門邊拼命地爬,爬進堂屋,她四下看了看,高興了,堂屋還沒有燒起來,呼吸也順暢了許多。又歇了一口氣,她終於爬到了大門邊,雙手抓住大門的底端,只需要輕輕一拉,她就能逃脫劫難了。

  女人沒能拉開那道門。

  她開始大叫,門被她砸得砰砰亂響,努力了一陣,徒勞無功。女人反而安靜了下來,她艱難地翻過身,靠著大門,看著火勢一點一點把堂屋吞噬掉。煙霧從四處湧來,很快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耀眼的紅光。

  生命快到盡頭的時候,女人徹底安靜了下來。她有些後悔,後悔沒有把那件白色的的確良襯衫給穿上,那是張維賢給她買的,她嘴上說費錢,心裡卻喜歡得不得了,做好都快半年了,她還一次都沒有穿過呢。

  濃煙奪走她意識的最後一刻,她看見張維賢牽著兩個姑娘站在她面前,一直咧著嘴大笑,笑得沒規沒矩的。

  幾個人站得遠遠的,火光映著他們的臉,表情都被火給烤化了,流湯滴水。

  他們努力過了,水缸里的水空了。赤腳醫生蕭德學全身濕漉漉的。衝進院子,他先跑到水缸邊往身上澆了一盆水,然後低著頭就往火里沖,沖了三次都被火苗給逼了回來。

  晚了,太晚了。蕭德學看著開始垮塌的房屋嘆氣。

  不知道屋子裡有幾個人?生產隊長也嘆氣。

  幾個人就這樣看著,他們先是站著,然後坐著。一架屋子噼里啪啦地燒,一直把天邊燒紅了,燒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火才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攤難看的焦黑和裊裊飄蕩的青煙。

  蕭德學走近那片黑色的廢墟,大門還嵌在門框上,雖然已經烏黑,但還能看到門從外面給扣上了。蕭德學高興了,朝著院子邊大聲喊:屋裡沒有人。

  幾個人跑過來,蕭明亮眨著血紅的眼睛問,你咋曉得沒有人?

  你看,蕭德學指著大門說,門從外面給扣上了。

  蕭明亮點點頭,伸手推了推大門,沒推開。

  一個小年輕喊,退開,然後飛起一腳,大門轟然倒下。

  老太婆看見門板下露出的那條焦黑的人腿,當場就哭了,她跑到院子裡,把手裡的盆子往地上一砸,哭得更傷心了。

  生產隊長用腳踢了踢摔落在地上的門鎖,黑著臉說:「火是從外面燒起來的,下手的人把門都扣上了,看樣子是不想留活口了。」

  此刻,在五十里外的趙家堡,重新撿起騸匠行當的張維賢剛開始今天的第一單生意。一頭五花大綁的豬崽被按在他的腳下,鮮嫩的陽光照著張維賢笑吟吟的臉。他從箱子裡取出騸豬刀抹了抹,主人家端來一盞油燈,騸豬匠把刀子放在火焰上過了幾道,一隻手撈起豬崽的兩個蛋蛋,騸豬刀輕輕一划,一抹,一帶,一扣,就攥住了兩粒雪白。把兩顆蛋蛋遞給主人家,張維賢呵呵笑著說,加一把芹菜,就能炒一盤味道鮮美的豬卵蛋了。

  縫合完畢,洗淨手,張維賢接過主人遞來的一塊八角錢,把箱子往肩上一甩,說好了,圈裡頭的從今以後就只能一心一意長肉了。

  走出不遠,張維賢取出鐺鐺,小木棍一敲,聲音脆脆的,噹噹當,噹噹當。

  騸豬匠,走四方,

  曬太陽,敲鐺鐺。

  你家豬兒不長膘,

  快快請我來幫忙。

  一刀割掉倆蛋蛋,

  過年豬油一水缸。

  蕭明亮鐵青著臉,背著手,從石板路上嗒嗒地走過。憤怒讓他的臉都變形了,怒氣沉積在胸口,像塞了一把干穀草,他吞吐不順暢了,嘴大大張著,胸口的積鬱就是排不出來,終於,龍潭的生產隊長發蠻了。

  他狠狠地踱到曬穀場,往空蕩蕩的壩子中間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不遠處的寨子,背著一輪朝陽開了黃腔。

  哪個狗日的乾的?有本事你站出來,我騸了你個豬日的。還有你們這些男男女女,都給老子聽好,你們不配在這地頭吃喝拉撒。裝睜眼瞎是不是?自古以來,遇火潑水,就算遭火的是你殺父仇人,都得先救火對不對?現在好了,殺人犯房子燒光了,婆娘也燒成炭棍棍了,惡有惡報了,你們心頭安逸了,世界太平了。你們這些爛賤貨,良心都讓狗吃了。老子日你們先人板板,老子日你們先人板板,日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寨子裡頭有擔著水桶往水井去的男人,聽見曬穀場的叫罵,側著耳朵聽了聽,快著步子跑遠了;還有起來打掃院壩的女人,剛把一堆腌臢攏成一堆,曬穀場的咒罵隨風飄來,聽不多久,扔掉手裡的掃帚,慌慌地逃進屋裡去了。

  蕭明亮站著罵,走來走去罵,最後坐下來罵。一直把太陽從身後罵到頭頂,他都還在罵。

  最後,蕭明亮哭了,嗡嗡地啜泣。一隻螞蟻從他腳邊爬過,他憤憤低下頭,一泡濃痰就把昂首挺胸的螞蟻給水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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