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10-02 07:49:42
作者: 肖江虹
又到薅頭道苞谷的時候了,從龍潭山頂放眼望去,半邊山坡全是昂揚的戰天鬥地。鋤頭飛舞著,鏟起漫天的塵土,和塵土一起飛揚的,除了鼓聲,還有整齊的號子。
日出東方啊!嗨嗬!
照亮四方啊!嗨嗬!
拓土開荒啊!嗨嗬!
顆粒歸倉啊!嗨嗬!
哎喲喂,哎喲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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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動人的勞動場面中,總有一個不協調的音符,一壟過去,又一壟過來,他都一如既往地堅守在最後。他也不是不努力,瞪著眼,流著汗,抖著腿,但鋤頭不聽使喚,沒有高明的莊稼把式的從容瀟灑,有的是拘謹、笨拙,慌不擇路。還會串壟,薅著薅著就薅到別人的壟溝里去了。最要命的是鏟苗,鏟苗又叫斷根,是專指那些生瓜蛋子在薅苗的過程中,把幼苗給鏟掉了。生產隊對鏟苗有嚴格的控制,薅一天苞谷,如果鏟苗超過五棵,這一天你就白幹了,一個工分沒有不說,還得給你記一次紅叉。一年累計紅叉到了十個,年終你卵毛都別想分到一根。
剛進午後,轉行後的鄉村教員已經鏟掉了三根幼苗。第三根本來可以避免的,他已經把這棵可憐的苞穀苗給伺弄好了,草也除了,土也鬆了,護苗的土坯也刨好了,於是他拖著鋤頭走向下一棵,剛在下一棵幼苗前站好,後面傳來一聲咳嗽。
咳嗽聲是劉月仙發出來的,她的咳嗽能讓人魂飛魄散。劉月仙是生產隊的記分員,手裡端著一個紅本本,紅本本上統帥和副統帥一起站在城樓上揮手。副統帥摔死後,記分員很悲憤地把瘦精精的副統帥腦袋給挖了一個黑窟窿。
林北轉過頭看著身後的女人。每次看見她,林北都會驚奇。他弄不明白在糧食這樣精貴的歲月里,這個女人是如何把自己餵得一肥二胖的。他仔細觀察過,女人身上的油膘都是貨真價實的,絕不是營養不良凸起的浮誇。她胖得很踏實,步子稍微大一點,竟然有了顫巍巍的富態。不幸的是,女人的臉很小,還有密集的雀斑,像是不負責任地往上面撒了一大把黑芝麻。這樣,龐大的身軀和狹窄的面孔形成了讓人驚恐的反差。不過,女人讓社員們驚恐的倒不是這種反差,而是她手裡那支齜了舌頭的灌水筆。
在很多社員心裡,記分員的權力在生產隊長之上。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別看生產隊長平時總是牛皮哄哄地叉著腰指手畫腳,可都是虛的。記分員呢,一筆下去就能決定你吭哧吭哧干一天,甚至干一年的收成。女人能得到這個高貴的活路,緣於她有個高貴的親戚,公社書記是她表哥。展示自己和公社書記的關係,成為女人生活和勞作中極其重要的部分,甚至都成了她表述某件事的前綴,格式是這樣的:我表哥跟我說——
林北看著劉月仙,劉月仙也看著林北,四目相對,林北有了一個激靈。女人眼睛很小,卻光芒四射,仿佛沙漠裡饑渴的旅行者突然看見了一彎綠洲,又像是常年饑荒的莊稼漢發現了一塊可供耕種的肥土地。林北本能地躲閃了一下,想避開女人黏稠的目光,但女人的目光依舊熱辣辣地跟了過來,甩都甩不掉。
「心虛了?」女人說。
林北慌忙搖頭。
女人指著林北屁股後面說:「自己看。」
林北慌忙轉過頭,臉一下就白了,剛剛薅完的那棵幼苗,被拖著的鋤頭齊根拉斷了。
「我不是故意的。」林北急忙說。
記分員詭譎地笑:「我表哥跟我說,要隨時提防壞分子對大好形勢的破壞。你要是故意的,罪就大了,那就不是畫個叉叉這樣簡單了,怕就該扭送公社了。」
我……我……我……林北笨嘴拙舌,講台上的口若懸河都讓狗吃了。
女人昂首挺胸,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本本一翻,林北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後面有兩根細黑的棍子,一橫一豎。女人計分用「正」字,挖斷一根一橫,再挖斷一根一豎,好多英雄漢,在這一橫一豎間連大氣都不敢出。女人橫著畫了一道,筆尖齜開了,沒出水兒,女人惱怒地甩了甩,還是沒出水兒。林北跨上前,從衣兜里掏出自己的珠江牌鋼筆遞過去。女人有了短暫的驚訝,把筆接過去,遲疑了一下,然後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林北,模樣兒很怪,仿佛面前的落難秀才沒有穿衣服似的。
上上下下曖昧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伙子,女人才歪歪扭扭地問:「記,還是不記?」
林北囁嚅著。「說啊!」女人雙乳一挺,歪著腦袋說。笑了笑她接著說:「林老師,你說不記就不記,我聽你的。」
在林北印象里,這個女人不是這樣的。還站講台那會兒,林北和劉月仙偶爾路遇,她都會禮貌地喊一聲林老師,不歪腦袋,不挺胸脯,喊得賢惠,喊得敞亮,哪像現在這種肉包子打狗的喊法。
林北怔了怔,往後退了一步,冷冷地說,你記吧。
女人嘴角一拉,扯出一線冷笑,果斷地在筆記本上狠狠地添了一橫。
把鋼筆遞迴來,女人湊過來悄聲說:你這筆真好使,不曉得下面那支筆是不是也一樣好使?說完哈哈大笑。
林北面紅耳赤,不敢接話,把筆裝好,慌忙轉過身繼續薅苗。
收工的時候,夕陽已西沉,留一把緋紅在天邊。林北坐在山樑上,收工的社員們有說有笑,迤邐在山腰那條狹窄的松林小道上。
收工前,林北成功挖斷了今天的第六根苞穀苗,不僅白忙活了一天,還多了一個紅叉。已經第八個紅叉了,再努一把力,就能成功地白干一年了。
林北呆呆地看著天邊,那片緋紅仿佛很遠,遠得是那樣地虛無;又仿佛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撈一把緋紅在手裡。還有殘留的霞光,從山那邊筆直地投射出來,刺透雲霞,盪開耀眼的漫天血紅。
扯一根青草放進嘴裡,林北慢慢咀嚼。林北喜歡這種草的味道,丟一根在嘴裡,苦、酸、甜接踵而至,最後融合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草的名字叫鋪地葉,爛賤得很,立春後,就能漫山遍野鋪開一片嫩綠。一直到第一撥雪來臨,其他的花花草草都枯黃了,只有鋪地葉還在咬牙堅持。所以龍潭的冬天不是決絕的蕭索和殘敗,放眼望去,山前山後都還能覓到一些生命的頑強。林北嘗試了多種野草,還是鋪地葉好嚼,還好找,隨便一坐,一抓,都能握一把在手裡。
嚼完最後一根,林北站起來,把鋤頭扛在肩上,往山下去了。
下完坡,就是龍潭的松林了,被太陽炙烤了一天的松林,此刻正散發著幽幽的松香味,跟著晚風一陣一陣盪過來。一隻松鼠鬼頭鬼腦地從樹後跑出來,在厚厚的松針上抬起前爪看著林北,林北蹲下來,也看著松鼠。
林北想找塊石子嚇一嚇小松鼠,低著頭四下環顧,他沒有看見石子,卻看見了一對帆船樣的大腳。
林北猛然立起來,然後他看見了碩大的身軀上安放著的那顆微型腦袋。
劉月仙的目光是熾烈的,甚至是急切的,像一九六○年的餓殍看到了半斤肉包子。
「我一直等著你。」
「等我幹啥?」
「我不繞彎彎了,我喜歡你,從好久以前就喜歡你了。」
「說話注意些,你是有男人的人了。」
「我表哥跟我說過,我男人配不上我。」
「對不起,我要走了。」
「我可以給你重新記工分,要不你一年就白忙活了。」
「我不需要。」
「你還想不想站講台改本子?」
遲疑了一下,林北肯定地答覆:「不需要了。」
說完他提起鋤頭往前走,女人一邁步,一道肉牆橫在面前。
「你敢走我就敢喊。」
「喊啥?」
「說你要強姦我。」
「就你?誰相信?」
「都會相信,不要忘了,你是殺人強姦犯。」
「胡說八道,我不是。」
「已經是了,龍潭人都認為你是,我只要一喊,你就更是了。」
林北像一朵枯萎的花,他縮著脖子問:「為什麼要這樣干?」
「以前,龍潭哪個姑娘的眼睛不在你身上?就算有了男人的,誰在心裡不跟你野一回?那陣子像我這樣的,想都不敢想。現在好了,你在龍潭早就成泡臭狗屎了,可我不嫌你,我不管你是不是殺人犯,我就想跟你野一回。」
讓開,林北大吼。女人斜著眼說,你敢邁出一步,我就喊。
林北左腳邁出。
「來人了!」聲音高亢激越,驚起一林飛鳥。
林北蹲下來,傷心地哭了。女人懂事地彎下腰安慰林北,說你不要哭了,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樣的。我跟你說,要不是我一直惦記你,這地頭誰會嫁給你,只怕你到死那天也不知道女人是啥子味道呢!我不嫌棄你,你倒嫌棄我了。
女人伸出胖乎乎的手,拉著林北的手說,來吧,跟我來,地方我都找好了,松針好厚的,軟和著呢!
那個迷人的黃昏,天地在林北的眼裡完全褪色了,那些曾經的驕傲和美好,在女人起起伏伏的姿勢里被一點一滴地抽取了。女人的汗水滴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砸得他鑽心地疼。他突然發現,一切的憧憬原來都是虛幻,虛幻得像天邊的一抹雲,眨眼間,就被扯得七零八落。他側著頭,不敢看女人扭曲變形的臉。一隻松鼠從樹後跑出來,探頭探腦,還抬起前爪抹了抹臉。最後,女人起來了一聲酣暢的尖叫,嚇得松鼠掉頭就跑。林北不知道,這隻松鼠還是不是剛才見到的那隻,它們的模樣太像了,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尾巴,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