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2024-10-02 07:49:45 作者: 肖江虹

  迷人的鄉村夏夜,田地里蛙聲一片,白亮亮的月光鋪開一地,還有風,能把每一個毛孔都吹開。進入下夜,曬穀場上的喧鬧逐漸散去了。男人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出去很遠了,環顧一下左右,發現娃娃們還在曬穀場追逐,就扯起嗓子吼:挨千刀的,還不快點回家,晚了看不打斷你的狗腿。奔跑著的娃娃就停下了,把小路上遠去的咒罵聲聽真切了,像是真怕狗腿被打斷,就往回家的小路跑去了。

  最後,曬穀場只剩下一地清寂的月光。

  三個人散落在曬穀場上,離得遠遠的。

  這片地頭只有下半夜才屬於他們,人聲鼎沸的場景在他們的記憶里已經模糊了。

  最先來的是胡衛國。他瘸了一條腿,高高低低地從昏黑里走來,找一塊石礅坐下來,接著就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赤腳醫生蕭德學救活了他一條命,但沒能保住他一條腿,從床上下地後,龍潭在他眼裡就變得高低不平了。農活是幹不了了,蕭明亮就對社員們說,還是要廢物利用,讓他去守水庫,每天能掙個半大娃娃的工分。雖然只有成年人的一半,還是勉強能活命了,只是燒酒沒的喝了,連肚子也只能混個囫圇飽。

  張維賢離他不遠,背靠著炕房,縮在一片陰影里,得仔細看,要不你都發現不了。張維賢的新家就在曬穀場不遠處的土坡上,一個松枝搭成的窩棚,剛搭成那陣子老漏雨,蕭明亮批了幾捆稻草給他,加蓋了稻草,緊湊多了。房子燒掉以後,他把兩個姑娘分別送到了兩個姨媽家。一個人住在窩棚里,他覺得還算踏實,就是做飯不太方便,露天的,罈罈罐罐都在窩棚外,逢上落雨,就只能餓肚子了。除了房子變窄了,張維賢話也變得少了,有時候半個月沒有一句話,下地就埋著腦袋幹活,幹完了埋著腦袋回家,回了家埋著腦袋睡覺。他發覺自己腦袋越來越重了,脖子越來越酸了,走路都只能盯著腳背了。

  曬穀場邊有幾架風簸,風簸是用來揚稻穀的,一人來高,頂上一個大豁口,底下兩個出谷口。揚谷的時候,先把卡子卡死,把曬乾的稻穀倒進大豁口,手把著卡子,慢慢把穀子放下來,手搖動扇葉,一架風簸就風起雲湧了,秕谷和塵土從風簸後面的出口飛揚而去,沉甸飽滿的穀子就滑進下面的籮筐。林北以前最喜歡干揚谷這活,就是當小學教員那陣子,他都會在農忙季節來曬穀場幫一把手,他覺得這實在是個天才的發明,體現了勞動人民無窮的智慧。他站在一架風簸前,輕輕搖著把手,思緒跟著扇葉骨碌碌轉。那時他也這樣轉著把手,前前後後都是年輕姑娘,笑吟吟地看著他,眼神里都是歡喜。想了很多,搖了一陣,林北靠著風簸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的曬穀場,隱秘得像躲進雲層的月亮。

  此刻,三個人都舉著頭,看著月亮在雲端上飛奔。

  昏黑里,曬穀場起來了歌聲,是胡衛國,他的聲音很小。

  月亮出來亮汪汪,

  從生到死愁斷腸。

  人說人生三節草,

  三窮三富見閻王。

  胡衛國唱罷,咳嗽一聲,張維賢在屋檐下的陰影里接上唱。

  一十三歲離家後,

  漂泊一生好淒涼。

  見只見:

  泥瓦匠,住草房。

  紡織娘,沒衣裳。

  賣鹽的,喝淡湯。

  種糧的,吃谷糠。

  林北把歌聲接過去,聲音已經遠離年齡而去,蒼老混濁。

  等到白髮染銀霜,

  兩腿一蹬見閻王。

  閻王老爺台上坐,

  善惡終有一本帳。

  刀山火海不得去,

  全賴有根好心腸。

  唱完了,天地重新陷入沉默。

  這樣一人一段的低歌,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的,反正很久了。沒有約定,沒有招呼,顯得格外蹊蹺。第一次,也是一個月亮很好的夜晚,張維賢坐在他的窩棚前,聽著一壩子的閒聊打鬧逐漸散去。他的表情不再生動,像塊旱得脆硬的老闆土。他的心思也不再活泛了,好的壞的都不想,過去現在也不想。盯著一根草,或者一汪水,他都能定定地盯上大半天,心思還不會跑,一直跟著,風搖著草,心思也跟著左搖右晃,水安靜地攤開,心思也安靜地攤開。這樣很好,沮喪、絕望都被擋住了,就百毒不侵了,就不會有軟塌塌的感覺了,步子也邁得開了,鋤頭也掄得圓了。看見路邊交媾的兩條狗,還會會心地笑一個。可就在那一晚,詭異得很,張維賢竟然想去曬穀場坐一坐,這個念頭一起來,他拔腿就走。

  到了曬穀場,張維賢才發現,昏黑里早就坐了一個人。胡衛國坐在青石礅子上,不停地咳嗽。兩個人相互看了看,沒有招呼。張維賢徑直走到屋檐下,把自己藏進了一團黢黑。

  最後,林北也來了,晃晃悠悠地走進曬穀場,去鼓搗壩子邊的風簸,鼓搗了一陣,也坐了下來。三個人枯坐了好久,胡衛國忽然有了歌聲。

  唱詞是龍潭連五歲娃兒都能唱全的花燈調兒。胡衛國唱完第一節,就埋頭開始咳嗽。歌聲沒有停止,張維賢接過去了。張維賢唱了幾句,不唱了,中間有了曖昧的斷裂。過了好久,林北的歌聲才響起來。

  接下來,這個古怪而蹊蹺的儀式被保留了下來,曬穀場的上半夜給了喧鬧,下半夜給了歌聲。

  月亮西斜,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三個人艱難地站起來,拍打拍打,準備離開。曬穀場邊忽然傳來咳嗽聲,蕭明亮來了。其實他不是剛來,他一直都在,蹲在一棵火棘樹後,聽夜晚升起的歌聲。三個人的歌聲在月夜下仿佛寒霜一般,刺透皮膚,直抵骨髓。這哪是歌聲,簡直就是挨了槍子的野狼在林子裡發出的哀嚎。蕭明亮聽到了很多,除了歌聲,他還聽到了三個人長時間的沉默,聽他們有氣無力的心跳,聽那些聽不見的東西。早些時候,有晚歸的娃娃給他說,曬穀場半夜有人唱燈調。開始他不信,後來說的娃娃越來越多,他才決定來看看的。

  看見隊長站在壩子邊,三個人都驚訝了,然後他們慢慢圍攏來,隊長像寒冬里的一堆篝火。

  決定幾乎是在瞬間完成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蕭明亮對面前的人說:「兩個好手好腳的,你們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

  三個人沉默,長時間的沉默。要知道,以前張維賢和林北好幾次都提出來要搬離這個地頭,隊長不同意。每次都罵,出去了就是心虛了,再有,萬一上頭問起來,我如何交代?

  隊長看了看拄著拐杖的胡衛國:「你是走不了了,不過你狗日的沒皮沒臉,抗擊打能力強,就這樣賴活著吧!」

  隊長說完,轉身走了。走出去幾步,他又回頭:「走的兩個,明天來我家一趟,我還有些糧票。」

  林北接過話:「我們不要你的糧票。」

  隊長一跺腳,有了火:「日你先人板板,我是怕餓死你狗日的。」

  隊長走出去好遠了,張維賢忽然在身後問:「我們還回來不?」隊長停下來,身子定了定,沒答話,投進一片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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